塔前一片死寂。
只有山风呜咽,吹过凝固的众人,吹过地上那柄光华尽敛的长剑。轮回剑躺在青石板上,墨色剑身黯淡无光,血色剑脊沉寂不动,再不见半点灵性流转。它现在只是一柄剑,一柄锋利的、冰冷的、没有魂魄的死物。
景天跪在地上,手悬在剑柄上方一寸,抖得厉害,却不敢碰。仿佛只要不碰,刚才那一幕就只是幻觉,剑里的那点光就还在,她就还……在。
雪见瘫坐在地,双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抽动,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,像受伤小兽的呜咽。徐长卿僵立着,脸色比身上的道袍还白,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青,那双总是清明的眼睛里,此刻只有一片空茫的灰败。
清微道长深深闭上了眼,拂尘在手中微微颤抖。几位长老有的摇头叹息,有的背过身去,不忍再看。只有龙葵,依旧站在原处,静静地看着那柄剑,看着跪在剑前的景天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刚才以身祭塔的不是她认识的人,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雪见忽然抬起头,泪痕满面,声音嘶哑破碎,“她不是说……说她练的是无情道吗?不是说不会再为任何人、任何事动情了吗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还要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一个声音接过了她的话头,平静,淡漠,没有起伏,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所有人都猛地一震,循声看去。
声音来自——地上的轮回剑。
剑身依旧黯淡,剑脊依旧沉寂,但剑刃之上,却缓缓浮现出一层极淡、极薄的白色光晕。光晕如水流转,渐渐凝聚,化作一道半透明的、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。
依旧是白衣,长发,身形窈窕。但这一次,那张脸清晰了许多,眉目如画,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。她的眼神扫过众人,没有歉意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波动,只有一种近乎神祇俯视蝼蚁的漠然。
是龙月。
或者说,是她以最后残存意志凝聚的、剥离了所有情感后的、纯粹“道”的化身。
“我练的是无情道。”她开口,声音在每个人心底直接响起,清冷得不染尘埃,“无情,并非无心,亦非无义。无情,是不为私情所困,不为爱憎所累,不为得失所扰,只问大道,只求本心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景天身上,那目光不再有温度,只有审视:“景天,我救你,是因为你的存在关乎六界气运,是大道棋盘上一枚不可缺失的棋子。我救渝州,救无名村,是因为苍生涂炭,有违天道伦常。我以身为剑,镇压锁妖塔,是因为塔中妖邪若出,生灵遭劫,轮回失衡,有悖我守护之道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冰锥,狠狠扎进景天心里。他看着她,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,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所以,”龙月——或者说,无情道的龙月——微微偏头,像是在思考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,“我选择再一次以身入局,并非为你,亦非为情。只是因为,锁妖塔不稳,苍生受胁,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‘失序’。维护六界安稳,杜绝灾劫降临,是我所选之道必须履行的‘责任’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泪流满面的雪见,扫过脸色惨白的徐长卿,扫过沉默不语的清微,最后重新落回那柄躺在地上的轮回剑。
“此剑,已成轮回封印之基,与我残存道念相合。自此,锁妖塔千年无忧,轮回有序,苍生得安。此为我道所求,亦是你们所求的‘太平’。”
“至于我——”
她抬起手,虚幻的指尖轻触轮回剑的剑身。剑身微微一颤,仿佛在回应,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震动。
“我将与此剑合一,成为塔中封印的一部分,监察轮回,镇守六道。此后,无情无欲,无念无想,只做该做之事,只行该行之道。如此,大道可期,苍生可安。”
说完,她收回手,虚幻的身影开始缓缓变淡,像晨雾遇光,即将消散。
“不!”景天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,嘶哑得像破旧风箱,“那不是你!龙月不会说出这种话!你把她还给我!把她——”
“我就是她。”无情道化身打断他,声音依旧平静无波,“或者说,是她斩断所有牵绊、舍弃所有情感、回归道心本源后的‘真实’。景天,你执着了。执着于情,执着于相,执着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‘她’。这于你道心无益,于这柄剑,也无益。”
她的身影越来越淡,几乎透明,只剩下一双眼睛,依旧清澈,却冰冷得令人绝望。
“轮回剑已成封印之基,不可擅动。你好自为之,莫要再起执念,辜负她……不,辜负‘我’最后的选择。”
最后一字落下,身影彻底消散,化作点点微光,没入轮回剑中。
剑身猛地一震,随即光华尽敛,彻底沉寂下去,变成一块真正的、没有生命的顽铁。
“啊啊啊啊——!!!”
景天仰天嘶吼,声音凄厉如绝望的困兽。他猛地扑上去,双手死死抓住轮回剑,用尽全力想把它拔出来,想把它抱在怀里,想像以前一样感受到那点微弱的、温暖的搏动。
但剑纹丝不动。
不仅剑身沉重如山,剑刃上更传来一股冰冷刺骨的、带着排斥与警告的寒意,狠狠刺入他掌心,刺入他经脉,刺入他魂魄深处!那是轮回封印之力在抗拒,是“无情道”的意志在驱逐他这个“执念”的源头!
“噗——”景天喷出一口鲜血,溅在剑身上,鲜血迅速被剑身吸收,消失不见,不留一丝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“景天!”徐长卿和雪见同时惊呼,想上前。
“别过来!”景天厉喝,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。他跪在剑前,双手依旧死死抓着剑柄,哪怕掌心已被那股寒意冻得发黑、皲裂,哪怕鲜血正顺着剑柄不断淌下,他也死不松手。
他低着头,肩膀剧烈颤抖,鲜血混着眼泪,一滴滴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喃喃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你说了要等我……说了在剑里等我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……”
“因为那点‘念想’,本就是‘道’的瑕疵。”清微道长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悲悯,“她以无情道心,行守护苍生之事。情是负累,念是阻碍。她最后选择彻底斩断,回归纯粹的道,对她而言,或许……是一种解脱。”
“解脱?”景天猛地抬头,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清微,“那她问过我没有?!问过我们这些还活着、还记着她、还想着她的人没有?!凭什么她一个人决定什么是解脱?!凭什么她一个人决定……要不要我们记住她?!”
“就凭她是龙月。”一直沉默的龙葵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得诡异,“就凭她选的道,是连自己都可以斩断的无情道。”
她走到景天身边,蹲下,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,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和绝望,眼神依旧空茫,却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了然。
“景天,你还不明白吗?”她轻声说,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,“从她选择练无情道的那天起,就注定了会有这一天。情是火,道是冰。她以冰封火,火终有燃尽之时。如今火熄了,冰还在,道成了。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。”
“我不信!”景天嘶吼,猛地拔剑——这一次,他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,甚至引动了体内沉寂的神力!
“嗡——!”
轮回剑终于被他拔起,但剑身之上,那股冰冷排斥的封印之力也轰然爆发!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在他胸口,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,重重摔在数丈外的青石板上!
“景天!”
“景天兄弟!”
众人惊呼。徐长卿飞身上前,扶起他,一探脉息,脸色骤变——经脉紊乱,脏腑受损,更有一股阴寒的轮回之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侵蚀生机!
而轮回剑,在景天脱手的瞬间,便自行飞起,悬停于锁妖塔基上空,剑尖向下,缓缓旋转。剑身之上,再次浮现出那层淡白色的光晕,光晕流转,化作无数细密的、古老玄奥的符文,如同锁链般延伸开来,与塔身融为一体。
塔身传来一声低沉的、满足的嗡鸣,仿佛久渴逢甘霖。塔基那道裂痕彻底消失,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。塔顶翻涌的黑气也平息下去,整座锁妖塔散发出一种沉稳、厚重、坚不可摧的气息。
封印,彻底完成。
无情,圆满无缺。
景天躺在徐长卿怀里,眼睁睁看着那柄剑,看着它悬在塔前,看着它散发着他熟悉又陌生的光,看着它成为这座塔、这片天、这个“道”的一部分。
却再也不是他的龙月了。
他张了张嘴,想喊,想骂,想哭,想求。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只有眼泪,无声地、汹涌地往下淌,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,浸湿了徐长卿雪白的道袍。
雪见扑过来,想用袖子给他擦血擦泪,可怎么擦也擦不完。她终于崩溃,抱着景天,放声大哭。
徐长卿紧抿着唇,眼眶通红,却死死忍着,只是不断将温和的灵力渡入景天体内,压制那股暴走的轮回之力。
清微道长和几位长老默默看着,最终,长叹一声,挥了挥手。
弟子们开始无声地散去,阵法解除,只留下塔前这几个心碎的人,和那柄悬于半空、冰冷沉默、仿佛在无声宣告着某种“正确”与“圆满”的长剑。
山风更急了,卷起落叶尘埃,也卷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温度。
龙葵最后看了一眼那柄剑,又看了一眼在徐长卿怀中气息奄奄、眼中光芒却一点点熄灭的景天,眼中那丝了然的平静,终于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。
她转身,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石上,一步一步,走向后山,走向那座寂静的静心阁。
红衣在风中翻飞,像一团即将被吹散的、最后的余烬。
而无情道,高悬于塔,冰冷,圆满,亘古不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