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霄殿的灯火，亮了一夜。
景天站在殿外，能听见里面隐约的争论声。清微道长沉缓，徐长卿清朗，还有几个苍老的声音，或激烈，或忧虑，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。殿内焚着宁神香，香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溢出来，混在蜀山清冷的夜雾里，却压不住那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氛。
雪见陪他站了一会儿，被匆匆赶来的蜀山女弟子叫走了，说是唐家堡来了信。临走前，她用力握了握景天的手，什么也没说，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，写满了“别答应”。
景天点头，目送她离开，然后继续站着，像一尊门外的石狮子。
怀里的轮回剑很安静，那点灵光稳定地亮着，像熟睡婴儿平稳的呼吸。他低头看着剑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龙纹，心里翻腾的念头渐渐沉淀，只余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认知——
他不能失去她。
无论如何，不能。
“吱呀——”
殿门终于开了。
先出来的是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老，个个面色凝重，看到景天，目光在他腰间的剑上停留一瞬，欲言又止，最终摇头叹息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回廊深处。
接着是徐长卿。他脸色有些苍白，眉心紧蹙，看到景天，脚步顿了顿，走过来。
“如何？”景天问，声音很平静。
徐长卿沉默片刻，才道：“师父……同意暂缓引剑灵入塔。但条件是，你需在三日之内，以轮回剑之力，暂时稳固塔基裂缝，压制塔内妖邪异动。若能做到，便再给你三个月时间，寻找两全之法。若不能……”
他没说完，但意思很明白。
若不能，要么引剑灵入塔，彻底修复封印，要么眼睁睁看着锁妖塔崩，万千妖邪出世。
“三日……”景天咀嚼着这个期限，抬眼看向徐长卿，“徐道长，以轮回剑暂时稳固封印，对她……可有损伤？”
徐长卿目光微闪，避开了他的视线：“轮回之力本就有稳固魂魄、净化邪祟之效。只是暂时压制，不触及本源，应当……无碍。”
应当。
景天心头一沉。他知道徐长卿从不说谎，但“应当”二字，本身就意味着风险。
“好。”但他没再追问，只是点头，“何时开始？”
“明日辰时，塔前。”徐长卿看着他，眼中闪过一丝不忍，“景天兄弟，你……”
“我没事。”景天打断他，转身，“我去静心阁看看龙葵。”
徐长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，在殿前石阶上伫立良久，夜风吹动他雪白的衣袂，像一面无声招展的旗。
静心阁在蜀山后山，很僻静，推开窗就能看见云海和远处的锁妖塔。景天到时，龙葵正坐在窗前，抱膝看着塔顶翻涌的黑气，听见脚步声，也没有回头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夜色。
“嗯。”景天走到她身边，学她的样子坐下，也看向那座塔，“在看什么？”
“看塔。”龙葵说，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也看塔里的人。”
“塔里？”
“嗯。”龙葵侧头，看了他一眼，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，“塔里镇压的，不止是妖邪。还有一些……犯了错的仙，入了魔的人，还有像我哥哥那样，执念太深，甘愿自囚的魂。”
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锁妖塔，眼神空茫：“他们在里面，出不来，散不去，日夜受塔中戾气煎熬，很痛苦。可是放他们出来，又会为祸人间。所以只能关着，关到魂飞魄散，关到天地同寿。”
景天沉默。他想起无名村那些村民，想起青面鬼，想起蛊母。有时候，善恶的界限如此模糊，痛苦与罪孽交织，连救赎都显得苍白。
“明天，我要用轮回剑暂时封印锁妖塔。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龙葵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，没有立刻回应。过了很久，她才低声道：“会伤到她吗？”
“徐道长说，应当不会。”
“应当。”龙葵重复了一遍，语气里听不出情绪，“你信吗？”
景天没回答。他看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巨塔，塔身偶尔传来沉闷的、仿佛心跳般的震动，每一次震动，都让他怀中的轮回剑轻轻一颤，剑中灵光随之明灭。
“不信。”他最终说，“但我别无选择。”
龙葵转过头，认真地看着他，那双总是带着悲戚的眼睛里，此刻竟奇异地平静：“那就去。带着她，一起。”
“你不劝我？”
“劝你什么？”龙葵反问，“劝你别救天下苍生，还是劝你别顾她的安危？”
她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夜风吹起她红色的衣袂，像一团燃烧的、却即将熄灭的火。
“景天，我见过太多选择了。我哥哥选了铸剑，选了以身殉国。我选了入剑，选了陪他千年。龙姑娘选了救你，救了渝州，救了无名村，最后选了化剑。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走的路，必须做的选择。旁人劝不了，也替不了。”
她回头，对他露出一个很淡、很苍白的笑容：“你只管选你认为对的。选了，就别回头。”
景天看着她，看着这个活了千年、看尽了生死别离、却依旧固执着不肯放下的女子，心中某个角落，被轻轻触动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龙葵摇摇头，重新看向窗外，不再说话。
那一夜，景天在静心阁外的石阶上坐了很久。他抱着剑，看着天边星辰渐次黯淡，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，看着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，照亮蜀山七十二峰，也照亮那座沉默的、却牵动着无数人心的巨塔。
辰时将至。
锁妖塔前，广场肃穆。
以清微道长为阵眼，三百蜀山精锐弟子结“两仪微尘阵”，将锁妖塔团团围住。徐长卿持剑立于阵前，雪见、龙葵、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长老立于其后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，看着场中那个孤身走向塔基裂痕的身影。
景天走得很慢。每一步，都踏得很实。他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微弱震颤，能听到塔内妖邪感应到轮回剑气息后发出的、压抑而焦躁的嘶吼，能看见塔身上那道自三年前便存在的、纵贯塔基的漆黑裂痕，此刻正如同呼吸般，一张一合，吞吐着丝丝黑气。
裂痕深处，隐约可见无数双血红的眼睛，死死盯着他，盯着他手中的剑。
贪婪，暴戾，疯狂。
他走到裂痕前，停下。裂痕宽逾三尺，深不见底，如同大地上咧开的一张狰狞巨口，随时准备吞噬一切。
“开始吧。”清微道长的声音自阵眼传来，沉稳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景天深吸一口气，双手握紧轮回剑，缓缓举起。
剑身之上，墨色星光流转加速，血色剑脊搏动如擂鼓。他能清晰感觉到，剑身深处那点灵光，随着他心念的凝聚，也骤然明亮起来，温暖，坚定，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。
“龙月，”他在心中默念，“助我。”
剑锋，对准裂痕，缓缓刺下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，也没有刺目的光芒。轮回剑刺入裂痕的刹那，仿佛泥牛入海，悄无声息。但紧接着，以剑身为圆心，一圈柔和的、纯净的白色光芒，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，顺着裂痕向两端蔓延。
白光所过之处，翻涌的黑气如冰雪消融，狰狞的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合拢！塔内妖邪的嘶吼骤然变得凄厉，无数血红的眼睛在裂痕深处疯狂闪烁，带着惊恐与不甘，却又被那白光死死压制，无法挣脱。
有效！
阵中众人精神一振。清微道长捻须的手微微放松，徐长卿紧蹙的眉心也舒展了些许，雪见更是激动地攥紧了拳头。
然而，景天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。
他能感觉到，轮回剑刺入裂痕的瞬间，剑身深处那点灵光，猛地一颤！不是之前那种平稳的、如同呼吸般的搏动，而是一种剧烈的、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扯的震颤！
紧接着，一股庞大、混乱、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戾气的力量，顺着剑身，如同潮水般倒灌而入，疯狂冲击着剑中的灵光！那是锁妖塔千年积累的妖邪怨气，是塔中万千生灵的痛苦与不甘，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，全部涌向了轮回剑，涌向了剑中那点脆弱的灵光！
“唔……”景天闷哼一声，脸色瞬间煞白。他咬紧牙关，死死握住剑柄，试图以自身神力切断那股倒灌的怨气，却发现自己如同螳臂当车，根本无力阻止！
剑身剧烈震颤，墨色星光与血色剑脊疯狂闪烁，仿佛随时可能崩碎！而剑中那点灵光，在怨气的冲击下，如同风中残烛，明灭不定，越来越微弱！
“不好！”徐长卿脸色剧变，“塔中怨气反噬！快收剑！”
“收不回来！”景天嘶吼，双臂肌肉贲张，额头青筋暴起，用尽全力想拔出轮回剑，但剑身仿佛与裂痕融为一体，纹丝不动！反而那股怨气倒灌得更猛烈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拖入那无尽的黑暗深渊！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轮回剑中，那点即将熄灭的灵光，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！
那光，不再是柔和的白色，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、纯净到极致的、仿佛能照亮灵魂最深处一切阴暗的光华！
光华之中，一道虚幻的身影，缓缓浮现。
白衣，长发，眉眼温柔，唇角含笑。
是龙月。
或者说，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、也最清晰的影像。
她悬于剑身之上，低头，看着下方死死握剑、脸色惨白却不肯松手的景天，眼中是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温柔。
然后，她抬起头，目光扫过阵中惊愕的众人，扫过脸色骤变的清微道长，扫过目眦欲裂的徐长卿，扫过泪流满面的雪见，扫过嘴唇紧抿的龙葵，最后，重新落回景天身上。
她对他笑了笑，笑容里没有恐惧，没有不舍，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。
“抱歉了，各位。”
她开口，声音很轻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带着一丝歉意，一丝遗憾，更多的，却是斩钉截铁的决绝。
“看来，我只能——”
她顿了顿，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，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话：
“再一次，以身入局了。”
话音落尽，她虚幻的身影骤然化作漫天光点，如同飞蛾扑火，义无反顾地冲向轮回剑刺入的裂痕，冲向那漆黑如墨、怨气冲天的塔基深处！
“不——！！！”
景天、徐长卿、雪见，三人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！
但已经晚了。
光点没入裂痕，轮回剑猛地一震，剑身光华暴涨，墨色、血色、白色三色光芒交织，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，狠狠贯入锁妖塔基！塔身剧震，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合拢，塔内妖邪的嘶吼化作绝望的哀鸣，最终归于死寂。
光柱缓缓收敛，最终消失。
轮回剑“哐当”一声，从完全合拢、再无一丝痕迹的塔基上脱落，掉在地上，发出一声清脆的、令人心碎的鸣响。
剑身依旧流转着星光，血色剑脊依旧搏动。
但剑身深处，那点曾温暖了景天无数个冰冷长夜的灵光……
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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