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山的路,比三年前更难走。
不是山道更陡,而是心绪更沉。
景天记得上一次上蜀山,是与龙月、雪见、徐长卿一起,那时锁妖塔将倾,邪剑仙出世,六界危在旦夕,但人心是齐的,步子虽重,却踏得稳。如今,锁妖塔还在,邪剑仙已灭,六界暂安,可他身边少了那个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白衣女子,肩上却多了一柄沉甸甸的剑。
轮回剑很安静,安静得像一截枯木,唯有贴近剑柄时,才能感觉到那微弱却坚韧的、如同心跳般的搏动。一下,又一下,提醒着他,她还在。
徐长卿在前引路,白袍在陡峭的山阶上拂过,不染尘埃。他走得不快,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,仿佛山阶不是石砌,而是他蜀山道心的延伸。偶尔回头,目光落在景天腰间那柄墨色长剑上,停留片刻,又默然转回去,继续前行。
龙葵跟在景天身后半步,红衣在山岚间像一朵将熄未熄的火。她走得很轻,几乎听不见脚步声,但景天知道她在。三人在无名村告别村民,踏上归途已有三日,龙葵的话越来越少,眼神越来越空,常常望着某处出神,仿佛魂魄已不在此间。
“龙葵姑娘。”快到山门时,景天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你……之后有何打算?”
龙葵像是被惊醒,抬眼看他,那双总是带着悲戚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茫然,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沉寂:“不知道。哥哥走了,剑也没了,我……无处可去。”
景天脚步一顿。他想起轮回熔炉中,龙阳虚影消散前,那句“替我照顾她”。也想起龙葵以精血为引,一次次催动镇妖剑灵,助他度过险关时的决绝。
“若无去处,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便留在蜀山吧。徐道长会收留你。”
走在前面的徐长卿没有回头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:“蜀山有座静心阁,常年空置,你可暂居。待你剑灵稳固,再做打算。”
龙葵沉默良久,低低说了声:“谢谢。”
声音很轻,很快被山风吹散。
山门近了。三年前被邪剑仙毁去的“蜀山”石碑已重新立起,只是断裂处用金漆填补,痕迹犹在,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。守门弟子认得徐长卿,躬身行礼,目光扫过景天和龙葵时,带着好奇与审视,却没人多问。
踏入山门,景天第一感觉是——静。
太静了。
不是无人,相反,广场上、回廊间、剑坪前,随处可见蜀山弟子。他们或练剑,或打坐,或三两交谈,但都刻意压低了声音,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。偌大的蜀山仙门,竟像一座巨大的、无声的坟墓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、紧绷的气氛,仿佛一根弦,已经拉到极致,随时可能崩断。
“锁妖塔近来异动频频。”徐长卿像是看穿景天的疑惑,边走边低声道,“塔基裂缝虽被龙姑娘以轮回之力暂时封住,但塔内镇压的妖邪似有感应,日夜冲撞。为防万一,师父命弟子轮班结阵,日夜镇守,不得懈怠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沉:“即便如此,塔身仍不时震动,塔顶时有黑气溢出。长此以往,恐生大变。”
景天握紧了腰间的轮回剑。剑身依旧安静,但他能感觉到,塔身每次微不可查的震动,都会引起剑中那点灵光的微微共鸣。不是兴奋,也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……悲悯?仿佛剑中之灵在叹息。
“清微道长何在?”景天问。
“师父在凌霄殿,与诸位长老商议加固封印之法。”徐长卿停下脚步,看向景天,目光复杂,“景天兄弟,你既已来蜀山,有件事,师父让我务必转告。”
“何事?”
徐长卿沉默片刻,似乎在斟酌用词:“轮回剑乃龙姑娘以身所化,蕴含轮回之力。而锁妖塔之封印,核心正是六道轮回之序。师父以为,或许……可借轮回剑之力,彻底修复塔基裂痕。”
景天心头一紧:“如何借?”
“引剑灵入塔,以轮回之力为引,重铸封印。”徐长卿缓缓道,“此法若能成,可保锁妖塔千年无虞。”
“若不成呢?”景天盯着他。
徐长卿移开目光,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锁妖塔:“剑灵……或受损,或……消散。”
山风骤起,吹得徐长卿衣袍猎猎作响,吹得景天遍体生寒。
“不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干涩,“不行。”
“景天兄弟……”
“我说不行。”景天打断他,手按在剑柄上,指尖发白,“她只剩这一点灵光,不能再冒险。”
徐长卿看着他,眼中没有意外,只有深深的疲惫与理解:“我知你心意。但锁妖塔若崩,塔中万千妖邪出世,六界必将再起浩劫。届时,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涂炭?龙姑娘她……拼却性命守护的太平,又算什么?”
景天僵住。
徐长卿的话像一把钝刀,一点点割开他试图用固执和愤怒包裹起来的现实。他想起无名村那些劫后余生的村民,想起王寡妇抱着孩子时脸上的泪,想起青面鬼伏诛时空中飘散的魂光,想起龙月最后消散前,那双温柔又坚定的眼睛。
她在守护的,从来不只是他。
是这人间烟火,是这太平山河,是那些她甚至不曾认识的、鲜活的生命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他最终说道,声音嘶哑。
徐长卿不再逼迫,只点点头:“师父在凌霄殿等你。你……好好想想。”
他转身,引着龙葵往静心阁方向去。龙葵回头看了景天一眼,那一眼很复杂,有悲悯,有担忧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羡慕?
羡慕什么?
景天无暇细想。他独自站在广场边缘,望着远处那座高耸入云、黑气缭绕的巨塔,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。
一边是她的残魂,一边是天下苍生。
选哪一个?
他不知道。
天色渐晚,暮云四合,蜀山被笼进一片苍茫的灰蓝里。有弟子点燃檐下的灯笼,昏黄的光晕在夜雾中晕开,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。
景天没去凌霄殿,也没回徐长卿安排的客舍。他漫无目的地在蜀山游荡,走过剑坪,走过经阁,走过三年前曾与龙月并肩作战的地方。记忆如潮水翻涌,又迅速退去,只剩下胸口空荡荡的疼。
最后,他停在一处断崖边。崖下云海翻腾,深不见底,崖边立着一块青石,石上刻着两个古篆:思过。
这里是思过崖,蜀山弟子犯了大错,面壁思过之处。
景天在青石上坐下,解下轮回剑,横放膝上。剑身冰凉,触手生寒,唯有贴近剑柄处,那点灵光散发出的微弱的、固执的暖意,透过衣料,熨帖着他的肌肤。
他闭上眼,将额头抵在剑身上。
“龙月,”他低声说,声音被山风吹得破碎,“我该怎么办?”
没有回答。只有灵光随着他的呼吸,一明一灭。
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不是徐长卿的沉稳,也不是龙葵的飘忽,而是一种熟悉的、带着点莽撞又刻意放轻的步子。
景天睁开眼,没有回头:“雪见。”
脚步停住,过了一会儿,才响起雪见带着哭腔的声音:“你还知道回来?”
他转身。月光下,雪见站在几步开外,眼眶通红,咬着嘴唇,想装出生气的样子,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三年不见,她瘦了些,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骄纵,多了几分妇人的坚韧,但那双眼睛,依旧清澈明亮,此刻盈满了水光。
“我……”景天张了张嘴,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你什么你!”雪见冲过来,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肩上,不重,却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担忧,“一声不吭就走了三年!连个口信都不捎回来!你知道我……我们有多担心吗?!徐道长说你去了忘川,去了剑冢,还差点死在无名村!你……你是不是非要吓死我才甘心?!”
她骂着,打着,眼泪却越流越凶,最后索性扑到他怀里,放声大哭。
景天僵硬地站着,任由她哭湿了自己胸前的衣裳。三年了,永安当的算盘声,雪见的叽叽喳喳,丁伯的唠叨,赵管事的刻薄……那些他曾以为早已淡忘的、平凡琐碎的日子,此刻汹涌而来,撞得他眼眶发酸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最终说道,手犹豫着,轻轻拍了拍雪见的背。
雪见哭够了,抽噎着从他怀里退开,胡乱抹了把脸,眼睛肿得像桃子,却还努力瞪着他:“龙姐姐呢?徐道长说……说她……”
“她在这里。”景天举起轮回剑,剑身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,“成了剑灵。”
雪见愣住了,呆呆地看着那柄剑,许久,颤抖着手,想碰又不敢碰:“龙姐姐……在剑里?”
“嗯。”景天点头,将剑递过去,“你……要看看吗?”
雪见小心翼翼地接过剑,抱在怀里,像抱着易碎的珍宝。她低头,看着剑身上流转的星光,看着那道搏动的血色剑脊,看着剑身深处那点微弱的、却顽强亮着的灵光,眼泪又涌了出来。
“她一定很疼。”雪见哽咽着说,“我听徐道长说了,她为了救无名村的人,把自己……龙姐姐总是这样,为别人想得多,为自己想得少。”
景天沉默。
“你要帮她。”雪见忽然抬头,红红的眼睛盯着他,语气斩钉截铁,“不管用什么办法,一定要让龙姐姐回来!”
“我知道。”景天苦笑,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!”雪见打断他,“你是景天!是飞蓬转世!是龙姐姐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!你要是救不回她,我……我第一个不答应!”
她说着,又把剑塞回景天手里,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凶一点:“徐道长是不是让你用剑去修锁妖塔?”
景天点头。
“那你就去修!”雪见咬牙,“但你要答应我,修完了,要把龙姐姐完完整整地带回来!少一根头发都不行!”
景天看着她,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、总跟他斗嘴、却比谁都关心他的姑娘,心中那团乱麻,忽然被一股暖流冲开些许。
“好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不再干涩,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力量,“我答应你。”
雪见这才破涕为笑,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她顿了顿,又压低声音:“其实……徐道长也不是逼你。他跟我偷偷说过,让你用剑修塔,是清微道长的意思。但徐道长觉得太冒险,正在跟清微道长争呢。你……你别怪他。”
景天一怔,随即了然。以徐长卿的性子,若真逼他牺牲龙月残魂去修复锁妖塔,方才在广场上,就不会是那般犹豫和疲惫的神色。
“我明白。”他说。
“还有,”雪见凑近了些,神秘兮兮地说,“我打听到,蜀山藏经阁最顶层,封存着飞蓬将军当年留下的手札,里面或许有关于轮回之力的记载。徐道长说,等这边事了,就带你去看看。说不定……能找到别的办法呢?”
希望,哪怕只有一丝,也足以照亮漫漫长夜。
景天握紧轮回剑,剑身深处的灵光,似乎也随着他心绪的起伏,微微亮了一些。
夜深了。
蜀山的风很大,吹得衣袍猎猎作响。远处锁妖塔在夜色中沉默矗立,塔顶黑气翻涌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
但景天不再感到无力和迷茫。
路还很长,很难。
但这一次,他不再是一个人。
剑在手中,她在剑中。
友在身侧,道在前方。
那就走。
走到黑,走到亮,走到她回来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