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名村的重建,比想象中艰难。
徐长卿以蜀山之名,从附近城镇调来粮食、药材和工匠,孟婆用秘法净化了被蛊毒污染的土地和水源,但人心的创伤,远比断壁残垣更难修复。
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,感激中掺杂着恐惧,敬畏里藏着疏离。他们知道是这些外乡人救了村子,但也亲眼见过那些非人的景象,见过青面鬼,见过蛊母,见过那扇凭空出现的巨门。这些事情超出了他们认知的边界,于是感激变成了不安,不安又滋生出流言。
“西头的王寡妇说,那晚看见穿白衣的仙女飞走了……”
“瞎说,明明是鬼!我婆娘看见了,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!”
“徐道长是神仙,可那个拿黑剑的年轻人,还有那个红衣服的姑娘,总觉得邪乎……”
“还有那个提灯的老婆子,眼神跟死人似的……”
窃窃私语在墙根下、井台边、晒谷场上流传。景天走过时,交谈声会戛然而止,人们低下头,加快手里的活计,等他走远,议论又如蚊蚋般响起。
他不在意这些。或者说,他没精力在意。
自从那夜之后,他几乎没合过眼。白日帮着清理废墟,搬运木料,夜里就抱着轮回剑,坐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,对着剑身发呆。
剑很安静。墨色剑身上的星光依旧流转,血色剑脊规律地搏动,一切都和从前一样。除了……剑身深处那点微弱的、只有他能感应到的灵光。
那是龙月的残魂,或者说,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。她以身化道,引渡了无名村数百亡魂,自身则散作漫天灵光,只余这一点最本源的灵性,寄托于轮回剑中,成了剑灵。
不完整的剑灵。没有记忆,没有意识,只有一缕淡淡的、温暖的、如同呼吸般的存在感。
“龙月。”景天低声唤道,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。
剑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,那点灵光随之明灭,仿佛在回应。
但也仅此而已。没有声音,没有幻影,没有他曾奢望的、哪怕一丝一毫的交流。
“她听不见。”龙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景天没回头。他知道是龙葵,只有她走路这样轻,像猫,几乎没有声音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哑。
龙葵走到他身边坐下,抱膝看着夜空。月明星稀,无名村的夜晚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,虫鸣阵阵,晚风习习,只是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焦土和药草味。
“我在剑里的时候,”龙葵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能感觉到外面,能看见,能听见,但不能说话,不能动。像被关在一个很黑、很小的盒子里,只有哥哥偶尔用剑意传递一些零碎的画面和情绪给我。”
她顿了顿,侧头看向景天:“现在她在剑里,大概也是那样的。或许……比那更糟。我哥哥的魂魄是完整的,主动入剑。而她,只剩这一点灵光了。”
景天握剑的手收紧,骨节泛白。
“她会回来的。”他说,不是询问,而是陈述,更像一种固执的自我说服。
“也许。”龙葵没有反驳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“但你得等。一年,十年,一百年,也许更久。剑灵重塑,需要机缘,更需要持剑者的心意。”
“我的心意?”
“嗯。”龙葵点头,“剑与人,灵与主,是相互的。你强,剑强;你心坚定,剑灵稳固。你若有朝一日能完全掌控轮回之力,或许能助她重聚魂魄,化出形体。但……”
她欲言又止。
“但什么?”
“但那很难。”龙葵移开目光,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影,“轮回之力,涉及生死大道,便是神魔亦不敢轻言掌控。稍有不慎,便是魂飞魄散,万劫不复。而且……”
她声音更低:“就算她真的回来了,也不再是以前的她了。剑灵终究是剑灵,不再是完整的人。记忆、情感、性格,都可能残缺,甚至……变成另一个人。”
景天沉默良久。
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徐长卿指点村民修补屋顶的声音,孟婆在村口为几个体弱的老人分发安神汤药的低语,还有不知哪家孩子梦呓的呜咽。
人间烟火,鲜活,嘈杂,充满生命力。
而他怀里抱着冰冷的剑,剑里封存着一点随时可能熄灭的残魂。
“那也要等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却斩钉截铁,“一年,十年,一百年,我都等。就算她回来不再是她,就算她不记得我,就算她变成另一个人……”
他低头,看着剑身深处那点微弱的灵光,眼中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。
“只要她还在,就够了。”
龙葵看着他,眼神复杂,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“傻子。”她说,起身,拍了拍裙角的草屑,“我去看看孟婆前辈那边需不需要帮忙。你……也早点休息。”
她走了,红色的身影融入夜色。
景天继续抱着剑,坐在草棚里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不知过了多久,怀中的轮回剑忽然轻轻一震。
很轻微,像熟睡的人无意识的翻身。
景天屏住呼吸。
剑身深处,那点灵光,似乎比刚才……亮了一点点。
真的,只有一点点。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若非他一直死死盯着,根本察觉不到。
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变化,却让景天的心脏狠狠揪紧,又重重落下。一股酸涩的热流从胸腔涌上,冲得他眼眶发胀。
他小心翼翼地,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剑身,像触碰初生婴儿最娇嫩的皮肤。
“龙月。”他又唤了一声,声音哽在喉咙里。
剑身安静,灵光稳定地亮着,没有再回应。
但景天知道,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她听见了。
也许没有完全听见,也许只是无意识的反应,但确确实实,她对他有了回应。
这个认知,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,刺破了他心中那积压了数日的、近乎绝望的黑暗。
他不再枯坐,起身,将轮回剑仔细地佩在腰间。剑柄贴着肌肤,传来温凉的触感,那点灵光的搏动,微弱却清晰,像第二颗心脏,在他身侧静静跳动。
他走出草棚,走进尚在沉睡的村庄。
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,晨光熹微,驱散夜的寒意。有早起的村民已经开始生火做饭,炊烟袅袅升起,混着米粥的香气。几个半大孩子偷偷溜出家门,在废墟间追逐打闹,笑声清脆,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。
王寡妇抱着已经能下地走动的孩子,站在自家正在重砌的院墙前,看见景天,愣了愣,然后有些局促地、笨拙地,对他弯了弯腰。
不是畏惧的躲避,而是带着歉意的、生疏的感激。
景天对她点了点头,脚步未停,继续向前。
他走到村口,徐长卿正在那里与孟婆说话。两人见他过来,停下交谈。
“景天兄弟。”徐长卿颔首,“伤势如何?”
“无碍。”景天摇头,目光扫过两人,“村子这边,还需多久?”
“房屋修缮,尚需半月。但村民魂魄已稳,体内余毒也已清尽,性命无虞了。”徐长卿道,“我与孟婆前辈商议,今日便启程回蜀山。此地后续,交由附近官府接手便是。”
“这么快?”景天微微皱眉。
“青面鬼虽伏诛,但他背后是否另有主使,尚未可知。”徐长卿神色凝重,“且锁妖塔自三年前那场变故后,虽被龙姑娘以轮回之力暂时稳固,但塔基仍有裂痕,需定期加固。近日塔中异动频发,师父传讯,命我速归。”
听到“龙姑娘”三字,景天心头一刺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我与你们同去蜀山。”
徐长卿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看他腰间的轮回剑,沉吟片刻:“也好。轮回剑乃龙姑娘所化,或许对稳固锁妖塔封印有所帮助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:“景天兄弟,你体内神力虽因轮回剑成而有所恢复,但运用之法,尚不纯熟。蜀山藏有前辈神将飞蓬留下的部分典籍,或可助你早日掌控此剑,也……或许能对龙姑娘有所帮助。”
最后一句,他说得很轻,但景天听懂了。
他郑重抱拳:“多谢道长。”
“不必。”徐长卿摆手,看向孟婆,“前辈,您……”
“老身也该回去了。”孟婆提着那盏修补后依然布满裂痕的青灯,声音沙哑,“鬼界丢了青面鬼三年,如今终于有了交代。阎君那边,还需老身亲自复命。”
她看向景天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:“小子,好好待那柄剑。也……好好待自己。”
说完,她不再多言,转身,佝偻的身影蹒跚着走入尚未散尽的晨雾,几步之后,便消失不见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“我们也该走了。”徐长卿对景天道,“去与龙葵姑娘说一声,一炷香后,村口汇合。”
景天点头,转身走向龙葵暂住的屋子。
走到半路,他脚步忽然一顿。
腰间轮回剑,毫无征兆地,轻轻嗡鸣了一声。
这一次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,都要……有力。
他低头,手按在剑柄上。
剑身深处,那点灵光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变得明亮,变得……温暖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剑中缓缓苏醒。
景天站在原地,晨光洒在他身上,也洒在腰间的轮回剑上。
剑身墨色流淌,星光璀璨,血色剑脊规律地搏动,而最深处那点灵光,正一闪,一闪,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、生机勃勃的光芒。
像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。
像漫长寒夜后,第一缕破晓的光。
他握紧剑柄,抬起头,看向东方。
朝阳正缓缓升起,金光万道,刺破云层,照亮山河,也照亮他前行的路。
路还很长。
但这一次,他不是一个人了。
剑在身侧,她在剑中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