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面鬼站在后山洞口,佝偻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。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在月光下像一块蠕动的活物,扭曲了他半边脸的轮廓。他拄着拐杖,拐杖顶端嵌着一颗灰白色的珠子,珠子内部似乎有烟雾流转,仔细看,那烟雾竟是由无数细小人脸组成,挣扎、嘶嚎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“孟婆大人,”青面鬼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,“三年前忘川一别,小的可是日思夜想,盼着再睹大人风采呢。”
孟婆面无表情,青灯提在手中,灯焰稳如磐石,但握着灯柄的指节已微微发白。她没有回应青面鬼的嘲讽,目光扫过那些从各家各户走出的村民。
他们越聚越多,足有上百人,将王寡妇家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。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表情——双眼空洞,面色青灰,步伐僵硬,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。他们手中没有武器,甚至没有任何工具,只是空着手,慢慢向前挪动,但那股无声的压迫感,比千军万马更让人心悸。
这些,都是无名村的村民。白日里麻木劳作,夜里魂魄被抽离煎熬,靠着“还魂草”吊命的活死人。而现在,他们成了青面鬼手中最恶毒的武器——人盾,或者说,人质。
“放了他们。”孟婆开口,声音冷得像忘川河底的冰。
“放?”青面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得前仰后合,笑声尖锐刺耳,“孟婆大人,您在地府待久了,脑子也僵了?放了他们,我拿什么炼我的长生蛊?拿什么续我的阳寿?”
他止住笑,用拐杖敲了敲地面,灰白珠子里的烟雾翻滚得更剧烈了:“再说了,您看看他们,魂魄都抽得七七八八了,就算现在放了,也活不过三天。与其让他们浑浑噩噩地死,不如成全我,让我再活个三百年,不好吗?”
“歪理邪说!”龙葵厉声呵斥,她强撑着站直身体,手中虽无剑,但那股属于镇妖剑灵的凛然正气却勃然而发,“以他人性命续自己苟活,天理难容!”
“天理?”青面鬼嗤笑,目光在龙葵脸上扫过,尤其在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嘴角未干的血迹时,眼中闪过一丝贪婪,“小丫头,你魂魄残缺,剑灵涣散,自身都难保,还有空管别人的天理?啧啧,这至阴之体,这纯净魂力,若是炼入我的长生蛊,必能让我神功大成啊!”
他伸出猩红的舌头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,而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。
景天跨前一步,将龙葵挡在身后,轮回剑斜指地面,剑身星光流转,煞气内蕴:“想要她的魂,先问过我手中剑。”
“剑?”青面鬼的目光落在轮回剑上,贪婪之色更浓,“好剑!好浓的煞气,好纯的剑意!这要是熔了,给我的蛊母当养料,说不定能养出个蛊王来!”他越说越兴奋,拐杖重重一顿,“小的们,还等什么?给我拿下!那老妪的魂我要,那小丫头的魂我要,这柄剑,我也要!”
随着他一声令下,围拢的村民如同接到了指令的傀儡,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、不似人声的嘶吼,向着三人扑来!他们动作僵硬,但速度却奇快,双臂平伸,五指成爪,指甲乌黑尖锐,带着浓郁的尸臭!
“小心!别伤了他们肉身!”孟婆低喝,青灯光芒暴涨,化作一道光幕挡在三人身前。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村民撞在光幕上,发出“砰砰”闷响,被弹飞出去,摔在地上,又机械地爬起,再次扑上。
他们不知疼痛,不畏生死,眼中只有对生魂的渴望——那是被蛊母操控的本能。
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!”景天挥剑,用剑脊拍开一个扑来的村民。他不敢用剑刃,怕伤了这些无辜者的肉身。但村民数量太多,前赴后继,光幕在一次次冲击下剧烈摇晃,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。
孟婆额角青筋暴起,显然维持光幕消耗极大。她看向青面鬼,后者正悠闲地拄着拐杖,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困兽之斗,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。
“必须擒贼先擒王!”龙葵咬牙,手中再次凝聚出一柄银白虚影之剑,但剑身比之前更加虚幻,几乎透明,“我去对付他!”
“不行!”景天一把拉住她,“你不能再动用剑灵之力了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!”龙葵急道,声音带着哭腔,“看着孟婆大人耗尽魂力,看着这些村民被彻底炼成傀儡吗?!”
景天语塞。他看着那些麻木空洞的脸,看着他们不顾一切扑向光幕,看着他们身上破烂的衣物、粗糙的手掌、被生活磨砺出的皱纹……他们本是无辜的百姓,是丈夫,是妻子,是孩子,是父母。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。
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。
凭什么?
凭什么好人要受这种折磨?
凭什么恶人可以逍遥法外,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?
凭什么他景天,手握神兵,身负神力,却连这一村百姓都救不了?!
“啊——!”
他仰天长啸,啸声中充满了憋屈与愤怒!体内那沉寂了三年的神力,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,轰然爆发!淡金色的光芒自他周身毛孔溢出,形成一道光焰,冲天而起!
轮回剑感应到主人的愤怒,发出震耳欲聋的剑鸣!剑身上墨色星光与暗红煞气疯狂交织,那道血色剑脊更是亮得刺眼,仿佛要滴出血来!
“嗯?”青面鬼第一次收起了戏谑的表情,眼中闪过一丝凝重,“神将血脉?倒是小看你了。不过……”他阴恻恻一笑,“越是强大的魂魄,我的蛊母越是喜欢!”
他举起拐杖,顶端那颗灰白珠子光芒大盛,珠子内的人脸烟雾疯狂旋转,发出凄厉的尖啸!与此同时,所有扑击光幕的村民齐刷刷停住动作,仰头,张开嘴——
无数道灰白色的、细若游丝的光线,从他们口中飘出,汇聚成一股,向着青面鬼手中的珠子涌去!
那是他们的生魂!仅存的、维系肉身不腐的生魂!
青面鬼竟是要釜底抽薪,强行抽取所有村民的剩余魂魄,喂养蛊母,做最后一搏!
“住手!”孟婆目眦欲裂,青灯光芒猛地一收,化作一道光束,射向灰白珠子!她要打断这丧尽天良的仪式!
然而,晚了。
珠子吸收了数百道生魂丝线,体积急剧膨胀,表面裂纹密布,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碎裂声。一股令人作呕的、混杂着绝望、痛苦、不甘的庞大怨念,如同实质的潮水,从珠子内部喷涌而出!
珠子炸裂!
灰白色的烟雾冲天而起,在空中凝聚、翻滚,最终化作一条十丈长的狰狞巨虫!那巨虫通体灰白,半透明,没有眼睛,只有一张占据了大半个头部的巨口,口中是层层叠叠、螺旋排列的利齿。它身体两侧,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细小的、不断挥舞的触手,每一根触手顶端,都有一张微缩的人脸,正是那些被吞噬的村民面孔!
长生蛊母,现世!
“吼——!”
蛊母仰天咆哮,声浪肉眼可见,震得周围土屋簌簌掉土!它没有立刻攻击,而是垂下头,用那张布满人脸的巨口“看”向青面鬼,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、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的嘶吼:
“饿……好饿……魂……给我魂……”
青面鬼脸上露出狂热之色,他抚摸着拐杖,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:“宝贝,别急,别急……看,那里有三个上好的魂,还有一个神将转世,够你吃个饱了!”
蛊母巨口转向景天三人,口中涎水滴落,落在地上,腐蚀出一个个深坑。
“退!”孟婆一把抓住景天和龙葵,青灯光芒再起,裹住三人,就要向后飞退。
但蛊母速度更快!它身体一扭,如闪电般窜出,巨口张开,一股恐怖的吸力爆发,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,将三人牢牢吸住,向着巨口拖去!
孟婆脸色煞白,青灯光芒在这吸力下摇摇欲坠。龙葵咬牙,再次凝聚虚影之剑,一剑斩向吸力漩涡,却如泥牛入海,毫无作用。景天怒吼,轮回剑斩出,剑光没入蛊母口中,只让它痛吼一声,吸力却丝毫不减!
三人如同狂风中的落叶,身不由己地被拖向那张深渊巨口!
就在巨口即将合拢的刹那——
“嗡——!”
一声清越的剑鸣,自天际而来!
不是轮回剑的鸣响,而是另一道更加古老、更加沧桑、仿佛穿越了万古时光的剑吟!
一道璀璨的金色剑光,撕裂夜空,如流星坠地,精准无比地斩在蛊母巨大的身躯上!
“嗤啦——!”
如同热刀切牛油,蛊母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灰白身躯,竟被这一剑轻易斩开一道巨大的伤口!伤口处没有血液,只有浓稠的、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液喷涌而出!
蛊母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,吸力骤然消失,庞大身躯痛苦地扭曲翻滚,撞塌了数间土屋!
金色剑光散去,一柄古朴长剑悬浮半空,剑身如秋水,剑柄缠绕龙纹,散发出浩瀚堂皇的威压。
而在长剑下方,不知何时,多了一个人。
白衣胜雪,长发如墨,负手而立,背对众人。
月光洒在他身上,镀上一层清辉,恍如谪仙。
他缓缓转身,露出一张俊朗却冷峻的脸,剑眉星目,眼神如寒潭,深不见底。
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村庄,扫过那些瘫倒在地、生死不知的村民,扫过脸色惨白的孟婆和龙葵,最后落在持剑而立的景天身上。
停留片刻。
然后,他开口,声音清冷,不带丝毫情绪:
“蜀山徐长卿,奉师命,清理门户,诛杀鬼吏青面,救赎无辜亡魂。”
话音落,他抬手,那柄古朴长剑如有灵性般飞回他手中。
剑尖,直指脸色剧变的青面鬼。
“青面,三年前你盗取忘川水、生魂草,叛逃鬼界,祸害生灵。今日,该伏法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