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寡妇搅动勺子的手,停住了。
她没回头,依旧背对着门口,但整个堂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灶膛里的火苗不再跳动,锅里的糊糊停止翻滚,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也消失了。
一片死寂。
景天握着轮回剑,剑身冰凉,但他手心却在冒汗。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面对未知、面对某种根植于日常之下的恐怖时,本能的紧绷。
孟婆手中的青灯,灯芯“噼啪”一声,爆出一朵幽蓝火花,光芒将三人笼罩,也照亮了王寡妇单薄而僵直的背影。
“大娘,”景天开口,声音干涩,“那锅里……煮的是什么?”
王寡妇没说话。
她缓缓站起身,动作很慢,像生了锈的木偶。转身时,脸上那种麻木的疲惫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、近乎非人的平静。她看着景天,又看看孟婆和龙葵,目光最后落在龙葵苍白如纸的脸上,停留了片刻。
“糊糊啊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在自言自语,“给娃儿吃的糊糊。他病了,吃不下别的,只能吃这个。”
“你孩子病了?”景天追问,目光扫向紧闭的西厢房门。
“嗯,病了。”王寡妇点头,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,嘴角咧开,但眼睛里没有笑意,“病了很久了。看了好多大夫,吃了好多药,都没用。”
“什么病?”
“不知道。”王寡妇摇头,眼神涣散,“就是没精神,一天到晚睡着,喊不醒。身子越来越凉,饭也吃不下,水也喂不进。村里人都这样,不止我家娃儿。”
她顿了顿,像是在回忆,又像是在背诵:“先是没精神,想睡觉。然后身子凉,手脚冰。再然后,就醒不过来了,但还有气儿,胸口还热乎着。最后……最后就没气儿了。”
“最后?”
“嗯,最后。”王寡妇的眼神重新聚焦,落在景天脸上,那目光让景天脊背发凉,“就像村东头老张家的媳妇,上个月没的。埋的时候,身子还是软的,跟睡着了一样。”
她说着,走到锅边,舀起一勺糊糊。那糊糊颜色暗黄,粘稠得像泥浆,散发着之前那股甜腻的腥气。她用勺子搅了搅,糊糊里翻滚出几根细小的、黑色的根须状的东西。
“这是‘还魂草’,后山长的,村长说能治病。”王寡妇把那勺糊糊递过来,动作僵硬,“你们……也喝点?”
景天盯着那勺糊糊,胃里一阵翻搅。那根本不是还魂草,他在蜀山古籍里见过还魂草的图样,叶呈心形,通体碧绿,有安神固魂之效,绝不是什么黑色的根须,更不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。
这是蛊引。
是喂养魂蛊、维持活人生魂被抽离后肉身不腐的毒药!
“村长?”孟婆忽然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,“你说的村长,是不是一个穿着灰袍,拄着拐杖,脸上有块青色胎记的老头?”
王寡妇愣了愣,点头:“是啊。村长是外乡人,三年前来的,懂医术,心肠好,教我们采还魂草熬汤,说能治病。要不是村长,村里人早就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,因为孟婆动了。
老妪身形一闪,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,下一刻已出现在王寡妇身后,枯瘦的手掌按在她后颈。王寡妇身体一僵,眼白上翻,软软瘫倒在地,那勺糊糊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溅出一滩暗黄色的污渍。
“她中了摄魂术,神智被控,问不出更多了。”孟婆收回手,青灯光芒映着她阴沉的脸,“村长……哼,果然是他。”
“你认识这村长?”景天急问。
“三年前,鬼界忘川河畔,有一守渡人,名唤‘青面鬼’。”孟婆走到西厢房门口,侧耳听了听,里面传来孩子微弱的呼吸声,“此人贪恋阳寿,擅离职守,盗取忘川水与生魂草,潜逃人间。我奉阎君之命追捕,却被他用秘法遮掩天机,断了线索。没想到,他竟躲在这里,用整个村子的人……养他的‘长生蛊’!”
“长生蛊?”
“以活人生魂为食,提炼魂精,服之可延寿续命。”孟婆推开西厢房门,屋内昏暗,只有一盏油灯如豆。土炕上,躺着个七八岁的男孩,双目紧闭,面色青灰,胸口微微起伏,若非还有这口气,与死人无异。
“这孩子……”景天上前探查,指尖触到男孩手腕,冰凉刺骨,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,“魂魄已离体七成,再有三五日,必死无疑。”
“不止他。”孟婆看向窗外,夜色已深,整个村子死寂一片,“这村子里所有人,都是这般。白日里浑浑噩噩,靠着‘还魂草’吊着一口气;夜里魂魄被引入后山洞中,受尽煎熬,产生魂烟,供养青面鬼的长生蛊。而他,就躲在幕后,吸食魂精,延续他那早该终结的阳寿。”
“畜生!”景天牙关紧咬,轮回剑在鞘中嗡鸣。他想起了永安当,想起了渝州城,想起了那些鲜活的面孔。而眼前这个村子,这些人,他们本也该有平淡却真实的生活,却被一个贪婪的鬼吏,硬生生变成了维持自己苟延残喘的养料!
“现在怎么办?”龙葵靠在门框上,气息虚弱,但眼神冷冽,“去后山,杀了那青面鬼,毁了蛊巢?”
“不行。”孟婆摇头,“长生蛊与宿主魂魄相连,若强行毁去,这些村民的魂魄也会随之消散,永不超生。必须找到蛊母,以特殊手法将其剥离,再送村民魂魄归体。”
“蛊母在何处?”
“必在青面鬼身上。”孟婆看向后山方向,“但此人狡诈,此刻定已察觉我们识破了他的把戏。若贸然前往,他狗急跳墙,毁了蛊母,这些村民就真的没救了。”
“那如何是好?”
孟婆沉吟片刻,忽然看向景天:“你体内,有神将血脉,阳气极盛。长生蛊乃至阴邪物,最喜至阳魂魄。若以你为饵,或可引蛊母现身。”
“我?”景天一愣,“如何为饵?”
“放一缕你的生魂气息出去。”孟婆道,“青面鬼定会以为有至阳魂魄自动送上门,贪心之下,必会驱使蛊母前来吞噬。届时,我们埋伏在侧,一举擒获蛊母!”
“不行!”龙葵急道,“长生蛊凶险,万一有个闪失,景天魂魄受损,后果不堪设想!”
“这是唯一能救全村人的办法。”孟婆看向景天,“你做不做?”
景天没有犹豫:“做。”
“景天!”龙葵想拉他,却被他轻轻按住手。
“龙葵姑娘,”景天看着她,眼神平静,“你哥哥当年铸剑,是为了守护姜国子民。今日我虽不及他万分之一,但既然撞见了,便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村人,变成别人续命的养料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炕上那个孩子:“更何况,他们之中,还有这样的孩子。”
龙葵张了张嘴,终究没再说什么,只是别过头,眼眶微红。
孟婆不再多言,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、刻满符文的骨针:“这是‘引魂针’,我会刺入你眉心,引出一缕生魂气息。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守住灵台清明,切不可被蛊母侵入识海。”
景天点头,盘膝坐下,闭上双眼。
孟婆手持骨针,口中念念有词,针尖泛起幽蓝光芒。她手腕一抖,骨针快如闪电,刺入景天眉心!
没有血,只有一缕淡金色的、如同晨曦般的光晕,从针孔处袅袅升起。那光晕温暖、纯净,与这村中弥漫的死气格格不入,刚一出现,整个堂屋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几分。
光晕在空中盘旋片刻,似有灵性般,透过窗户缝隙,向着后山方向飘去。
“成了。”孟婆拔针,额角渗出细汗,“最多一炷香,蛊母必至。龙葵姑娘,你镇守此地,护住村民肉身。景天,随我来,我们埋伏在院外。”
三人迅速行动。龙葵在西厢房内布下简易结界,护住那孩子和王寡妇的肉身。孟婆和景天则悄无声息地潜出院落,藏身于院墙外的阴影中。
夜色如墨,月隐星稀。
村子里依旧死寂,但仔细听,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、仿佛无数虫子爬行的“沙沙”声,从四面八方传来,向着王寡妇家的方向汇聚。
那是被至阳气息吸引来的残魂。它们无形无质,但汇聚在一起,却形成了一种阴冷的气流,吹得人汗毛倒竖。
景天屏息凝神,轮回剑横于膝上,剑身冰凉,压制着他因生魂离体而产生的不适与虚弱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一炷香将尽时,异变陡生。
后山方向,一道灰白色的影子,如烟似雾,贴着地面疾速飘来!它所过之处,地面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,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腥气浓烈到几乎化不开。
那影子速度极快,眨眼间便到了院外。它没有实体,像一团凝聚的雾气,雾气中心,隐约可见一个拳头大小、不断蠕动的肉瘤,肉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,每个孔洞都在一张一合,仿佛在呼吸。
蛊母!
孟婆眼中精光一闪,低喝:“动手!”
话音未落,她手中青灯骤然大亮,幽蓝光芒如潮水般涌出,化作一张巨网,罩向那团灰白影子!
与此同时,景天拔剑!轮回剑出鞘,剑光如电,直刺蛊母核心的肉瘤!
然而,那蛊母竟似早有防备,在青灯光网罩下的瞬间,肉瘤上的孔洞齐齐张开,喷出一股浓郁的黑烟!黑烟与光网接触,发出“嗤嗤”的腐蚀声,光网竟被生生蚀出一个大洞!
蛊母趁机从那洞中钻出,不逃不避,反而化作一道灰线,直扑景天面门!它速度快得惊人,景天只觉眼前一花,那灰线已到眼前,肉瘤上的孔洞张开,露出里面层层叠叠、如同齿轮般的利齿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,就要咬向他眉心那处引魂针留下的细小伤口!
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银白剑光自斜刺里斩来!
是龙葵!她竟不知何时已出了屋子,手持一柄以自身精血凝聚的虚影之剑,斩向蛊母!
“铛——!”
虚影之剑斩在蛊母身上,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!蛊母被震得倒飞出去,但龙葵也闷哼一声,虚影之剑崩碎,她踉跄后退,嘴角溢血——强行催动剑灵之力,对她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,是雪上加霜!
“龙葵!”景天目眦欲裂,轮回剑光芒暴涨,含怒一剑斩向蛊母!
这一剑,含着他三年来积压的迷茫、愤怒、以及对自身无力的痛恨,更含着对龙葵奋不顾身的感激与愧疚!剑光之中,墨色星光与暗红煞气交织,竟隐隐浮现出一道模糊的龙影!
剑落!
蛊母发出尖厉到极致的嘶鸣,灰白色的雾气身躯被一剑斩开!核心处的肉瘤暴露出来,上面布满剑痕,流出粘稠的、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体!
但它仍未死!肉瘤疯狂蠕动,竟从伤口处生出无数细小的、如同触手般的肉芽,向着景天和龙葵卷来!每一根肉芽顶端都有一张微型利口,利口中是细密的、旋转的尖牙!
“孽畜敢尔!”孟婆厉喝,青灯光芒再涨,化作一道光束,精准地射入肉瘤正中的孔洞!
“嗤——!”
青灯光束如滚油泼雪,肉瘤剧烈颤抖,发出濒死的哀鸣!那些肉芽纷纷枯萎、脱落,灰白雾气急速消散,最终只剩下一颗核桃大小、通体漆黑、表面布满诡异纹路的珠子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蛊母,伏诛!
景天和龙葵同时松了口气,几乎虚脱。
孟婆上前,用青灯光芒裹住那黑色珠子,仔细查看,脸色却越来越难看。
“怎么了?”景天心头一沉。
“这不是蛊母。”孟婆声音干涩,“这只是……子蛊。”
“子蛊?”景天和龙葵同时变色。
“长生蛊分母子,母蛊控子蛊,子蛊控生魂。”孟婆看向后山,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惧之色,“我们斩杀的,只是青面鬼放出来试探的、最弱的一只子蛊。真正的母蛊,还在他手中。而且……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“子蛊死,母蛊必生感应。青面鬼此刻,恐怕已经知道我们来了。”
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,后山方向,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到极致的、不似人声的长啸!
啸声如夜枭啼哭,又如万鬼齐嚎,瞬间传遍整个无名村!
紧接着,家家户户的门窗,在同一时间,“哐当”一声,全部自行打开!
无数道灰白色的、麻木的身影,从门内走出。
男女老幼,高矮胖瘦,他们睁着眼,但眼中没有神采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。他们动作僵硬,如同提线木偶,向着王寡妇家的方向,一步步走来。
而在这些村民身后,后山洞口,一个佝偻的、穿着灰袍的身影,拄着拐杖,缓缓走出。
月光照亮他的脸。
左脸一块青黑色的胎记,从眼角延伸到嘴角,像一块扭曲的疤痕。
他咧开嘴,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,对着院墙外的三人,笑了。
“孟婆大人,好久不见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像砂纸磨过骨头,“这份大礼,你可还喜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