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脚下的村子叫“无名”。
不是真的没有名字,而是就叫“无名”。据村里最老的瞎子陈伯说,百年前一场大疫,村里人死绝了七成,剩下的人觉得这名字不吉利,想改,可改来改去,总也定不下。后来索性就叫“无名”,意思是谁也不记得,谁也不在乎,倒也清净。
景天三人走进村子时,夕阳正把黄土墙染成血色。几条瘦狗趴在墙根下,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他们一下,又耷拉下眼皮。炊烟从低矮的土屋升起,带着柴火和煮饭的味道,很淡,却让人鼻子发酸——这是人间烟火气,鬼界没有,剑冢更没有。
“先找地方落脚。”孟婆声音依旧平淡,但青灯的光芒已黯淡到几乎看不见,灯身上的裂痕又多了几道。她看上去更疲惫了,连走路都微微佝偻着背。
村子很小,只有一条主街,街口有棵半枯的老槐树,树下歪歪斜斜插着块木牌,上面用炭笔写着“无名”二字,笔画粗粝,透着股爱谁谁的劲头。
街上没什么人,只一个穿着补丁褂子的老妇蹲在自家门口择菜,看见他们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,随即又低下头,加快了手上的动作。
“大娘,”景天上前,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,“请问村里有客栈吗?或者……有空房能借宿一晚?”
老妇头也不抬:“没有客栈。西头王寡妇家前年死了男人,有空屋,肯不肯收留外人,看她自己。”
声音干涩,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“多谢。”景天拱拱手,转身要走,又停下,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——这还是从永安当带出来的,三年了,一直贴身放着——放在老妇身边的石墩上,“一点心意,买些盐巴。”
老妇择菜的手停了停,没说话,也没看那些钱。
三人往西头走。街道很窄,两边土墙高耸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偶有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,警惕地打量着他们,又很快缩回去,门闩拉响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“这里的人……不太欢迎外人。”龙葵低声道。她换了身粗布衣裳,是孟婆用青灯幻化出来的,不太合身,但遮住了她原本那身显眼的红衣。她脸色依旧苍白,但比在剑冢时好了些,至少能自己走路。
“穷乡僻壤,怕生。”孟婆淡淡道,“也好,少些是非。”
西头很快到了。王寡妇家很好认,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,墙头晒着几件打补丁的旧衣。院门虚掩着,里面传出孩子的哭声,和一个女人低低的哄劝声。
景天敲了敲门。
哭声停了。过了一会儿,门开了一条缝,露出一张蜡黄消瘦的女人脸,三十上下,眼神疲惫而戒备:“谁?”
“路过借宿的,听人说您这有空屋。”景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,“我们只住一晚,给房钱。”
王寡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扫过——一个脸色苍白、看起来病恹恹的年轻男子(景天),一个面容姣好却虚弱得摇摇欲坠的姑娘(龙葵),还有一个提着破灯、行将就木的老妪(孟婆)。警惕稍稍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麻木:“进来吧。屋子破,别嫌弃。”
屋子确实破。土坯房,一间堂屋,两间厢房,屋顶漏光,墙皮剥落。王寡妇把他们领到东厢房,屋里只有一张土炕,一床破被,一张瘸腿桌子。窗户纸破了几个洞,风灌进来,带着夜里的凉气。
“就这儿了。西厢我带着孩子住,没事别过来。”王寡妇语气生硬,说完转身就走,走到门口又停下,背对着他们,“晚饭有糊糊,爱吃不吃。一个时辰后自己来堂屋盛。”
门关上了。
三人面面相觑。
“倒是个面冷心热的。”孟婆走到炕边坐下,青灯放在桌上,光芒已完全熄灭,只剩一盏空荡荡的旧铜灯,“比那些虚情假意的好。”
景天扶龙葵坐下,自己打量着这屋子。墙角有蛛网,地面凹凸不平,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。但他却莫名觉得安心——至少这里没有鬼气,没有剑煞,没有那些要人命的东西。
只是……
他低头,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。那里,原本有一道淡金色的飞剑印记,是“景天”留给他的。但在忘川河底,轮回熔炉中,那道印记为了护他周全,耗尽了最后的力量,消失了。
现在那里空空如也,只有一道淡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疤痕。
可不知为什么,他总觉得手腕在发烫。不是伤口疼,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热感。尤其是在靠近龙葵的时候,那感觉更明显。
龙葵似乎也有所感应,总是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,目光偶尔落在他手腕上,又迅速移开,眼神复杂难明。
“你们感觉到了吗?”孟婆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。
景天和龙葵同时看向她。
“这村子,有问题。”孟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,“太静了。不是没人,是所有人……都在刻意保持安静。连狗叫都听不见一声。”
经她一提,景天也察觉到了。从进村到现在,除了王寡妇的孩子哭过几声,再没听到任何人声,甚至连鸡鸣狗吠都罕有。这不正常。
“还有,”孟婆指向窗外,“看那些炊烟。”
景天凑到窗边,透过破洞往外看。暮色四合,村子里十几处炊烟袅袅升起,这本该是一幅宁静的乡村晚景。但仔细看,那些烟柱的升腾节奏、粗细浓淡,几乎一模一样,像是用尺子量过,分毫不差。
更诡异的是,烟柱升到半空,便不再扩散,而是凝成一股,笔直地向着村子后山的方向飘去,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。
“那不是炊烟。”龙葵忽然道,声音很轻,却带着寒意,“是……魂烟。”
“魂烟?”景天心头一凛。
“人将死未死,魂魄不稳,精气外泄,会形成一种类似炊烟的雾气,谓之‘魂烟’。”孟婆接话,眼神凝重,“一两家有将死之人不奇怪,可整个村子,家家户户都在冒魂烟……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整个村子的人,都在将死未死的状态。”景天接道,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,“是瘟疫?还是……邪祟?”
“出去看看。”孟婆起身,提起那盏熄灭的青灯,“趁着天没黑透。”
三人出了屋子。堂屋里,王寡妇正蹲在灶台前,往土灶里添柴。锅里煮着糊糊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弥漫开来,不像米香,倒像……草药混着某种腥气。
王寡妇见他们出来,没说话,只是往锅里搅了搅,勺子和锅沿碰撞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“大娘,”景天尽量让语气自然,“村里……最近可还太平?”
王寡妇动作一顿,没回头:“太平,太平得很。就是最近天干,井水有点浑,喝多了肚子胀。”
“可有外乡人来过?”
“没有。”这次回答得很快,几乎是脱口而出,“我们村偏,没人来。”
说完,她不再理他们,专心搅她的糊糊。
景天和孟婆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有问题。
三人走出院子,来到街上。夕阳已经落山,天边还剩最后一抹暗红。村子里更静了,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土墙的呜咽声。那些门缝后的眼睛似乎更多了,黏在背上,冰冷,麻木,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窥视感。
他们沿着主街往村后走。越往后走,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越浓,像是腐烂的草药混合着铁锈,又带着一丝甜腻的腥气。魂烟也更浓了,丝丝缕缕,从每一户人家的屋顶、窗缝、门洞里钻出来,汇聚成一股灰白色的烟柱,向着后山飘去。
后山不高,光秃秃的,没什么树,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乱石。山脚下有个山洞,洞口被乱石半掩着,魂烟正是飘向那里,钻入石缝,消失不见。
洞很深,黑黢黢的,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。站在洞口,那股甜腻的腥气几乎让人作呕。
“进去看看?”景天握紧腰间轮回剑的剑柄。剑身传来轻微的震颤,不是兴奋,而是一种警惕的嗡鸣。
“我走前面。”龙葵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虚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若有邪祟,镇妖剑灵对阴秽之物最是敏感。”
景天想说什么,孟婆却摇摇头:“让她去。”
龙葵走到洞口,伸手按在洞壁上,闭上眼。片刻后,她睁眼,眉头紧蹙:“洞里……有东西。很多……很乱……它们在哭。”
“哭?”
“不是人的哭声。”龙葵脸色更白了,“是……魂哭。很多破碎的、残缺的魂魄,被困在里面,出不来,散不去,只能哭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而且,它们很饿。”
话音刚落,洞内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,像是无数只脚在爬行,又像是很多人在低语。紧接着,一股阴冷的风从洞内吹出,带着浓烈的腥臭和一种令人牙酸的吸吮声。
“退!”孟婆厉喝,青灯骤然亮起一丝微光,护在三人身前。
但已经晚了。
洞口的乱石忽然炸开!不是被炸飞,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吞噬、融化,露出一个黑黢黢的、不断蠕动的洞口。无数灰白色的、半透明的手臂从洞口伸出,手臂没有皮肤,没有血肉,只有嶙峋的骨节和粘连的黏液,向着三人抓来!
景天拔剑!
轮回剑出鞘的刹那,墨色剑身星光暴涨,那道血色剑脊如同活过来一般,发出低沉的咆哮!剑光横扫,斩向那些手臂。
然而,剑光斩过,手臂却只是微微一滞,旋即恢复如初,继续抓来!它们仿佛没有实体,轮回剑的斩击竟对它们无效!
“是残魂!没有实体,寻常兵刃伤不了!”孟婆急道,青灯光芒大放,化作一道光罩将三人护住。手臂抓在光罩上,发出“滋滋”的腐蚀声,光罩剧烈摇晃,裂纹密布。
龙葵咬破舌尖,一口精血喷在掌心,双手结印,低声念诵着什么。镇妖剑虽已不在,但剑灵与她魂魄相连,此刻她以自身精血为引,强行催动残存的剑灵之力。
一道微弱的银白光芒自她掌心亮起,化作无数细小的光针,射向那些手臂。光针所过之处,手臂发出凄厉的尖叫,如冰雪消融般迅速萎缩、消散。
有效!但龙葵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,显然这般消耗对她负担极重。
“不能久战!”景天看出龙葵已是强弩之末,心念急转。轮回剑伤不了这些残魂,但……剑冢之中,轮回剑曾吸收无数神兵残念与剑气,那些力量中,或许有能克制魂魄之物?
他闭上眼,心神沉入剑中。
剑内,并非空无一物。那里仿佛是一片混沌的星空,无数光点闪烁,每一颗光点都是一缕残存的剑意或执念。有战神的怒吼,有妖魔的嘶嚎,有英雄的悲歌,也有凡人的祈祷……
他在寻找,寻找一种能伤及魂魄的力量。
忽然,一颗暗红色的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。那光点散发着暴戾、凶煞的气息,但核心处,却有一种奇特的、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锋锐感。
是了,剑冢之中,除了神兵,亦有魔刃。而魔刃,最擅噬魂!
景天心念一动,引动那颗暗红光点。
轮回剑身,墨色褪去少许,一道暗红色的、充满凶煞之气的纹路自剑脊蔓延开来!剑鸣声陡然变得尖锐、刺耳,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嘶吼!
他挥剑,再斩!
这一次,剑光不再是纯粹的星光墨色,而是夹杂着一缕暗红煞气!
剑光过处,那些灰白手臂如同遇到了克星,发出比之前凄厉十倍的尖叫,瞬间崩散成漫天光点,随即被轮回剑吸收殆尽!
洞口内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,那蠕动的黑暗剧烈翻涌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。
“走!”孟婆当机立断,青灯光芒一卷,带着景天和龙葵飞速后退。
三人退至村口老槐树下,回头望去,后山洞口已恢复平静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但空气中残留的腥臭和魂烟,却证明着那并非错觉。
“那洞里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景天喘着气,轮回剑上的暗红纹路缓缓消退,恢复成原本的墨色星光。
孟婆脸色阴沉:“不是邪祟,也不是妖魔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‘养魂蛊’。”龙葵虚弱地开口,声音发颤,“我曾在一本南诏古籍中见过记载……以活人生魂为引,辅以秘药,将魂魄生生抽离,困于一处,日日煎熬,怨气不散,久而形成‘魂蛊’。魂蛊无形无质,专食生魂,可炼化为邪道法宝,或……用于续命延寿。”
“续命延寿?”景天心中一震。
“对。”孟婆接话,眼中寒光闪烁,“整个村子的人,都中了这种蛊。他们白日如常,夜里魂魄离体,被引入后山洞中煎熬,产生魂烟,供养那洞里的东西。而他们自己,则陷入将死未死的状态,浑浑噩噩,日渐虚弱,直至油尽灯枯。”
“所以那些炊烟……其实是他们的魂烟?”景天想起那些笔直飘向后山的烟柱,胃里一阵翻腾,“是谁干的?为了给谁续命?”
孟婆和龙葵都没有回答,但她们的目光,不约而同地,投向了村子西头,王寡妇家的方向。
堂屋里,那盏昏黄的油灯还亮着。
锅里,糊糊还在咕嘟咕嘟地冒泡。
王寡妇蹲在灶前,依旧在搅动着勺子。
一下,又一下。
节奏平稳,分毫不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