轮回剑在手,景天感觉整个鬼界都在震动。
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,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、法则层面的震颤。仿佛这柄新生的神兵,正在挑战这片死寂之地的固有秩序。忘川河面无风起浪,血黄色的河水翻涌得比熔炉之火更盛,那些沉浮的残骸、手臂、面孔,齐刷刷地转向法阵中心,转向他手中的剑,发出无声的嘶吼。
“走!”孟婆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,“轮回剑初成,鬼界法则反噬将至!离开这里!”
她手中的青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,不再是柔和地照亮前路,而是化作一道光柱,悍然撕裂了周遭粘稠的灰雾与翻涌的河水,强行开辟出一条通往未知方向的通道。光柱尽头,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、不属于鬼界的昏黄光亮——那是人间的气息。
景天不敢耽搁,反手握住剑柄,另一只手抓住身旁摇摇欲坠的龙葵。龙葵怀中的镇妖剑已消失,她自身也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面色如纸,气息微弱。方才熔炉之中,若非她以自身魂魄之力,借助镇妖剑的净化之能多次为景天抵挡心魔与怨魂冲击,景天绝难熬过七日炼魂之苦。
“坚持住!”景天低喝,神力自掌心渡入龙葵体内,护住她即将溃散的心脉。龙葵勉强睁眼,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至极,有释然,有疲惫,还有一丝景天看不懂的、深藏的悲悯。
三人踏入光柱。
鬼界在身后发出愤怒的咆哮。河水化作无数血色触手,灰雾凝聚成扭曲的鬼脸,疯狂地扑向光柱,试图将这三个胆敢打破平衡的闯入者拖回永恒的沉沦。孟婆走在最前,青灯光芒被她催发到极致,所过之处,触手消融,鬼脸崩散,但光柱本身也在剧烈摇曳,明灭不定,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。
景天挥动轮回剑。没有招式,没有技巧,只是本能地向前一斩。
一道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。
扑到近前的血色触手瞬间僵直,继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。那些扭曲的鬼脸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,如被阳光灼烧的冰雪般消散。涟漪所过之处,忘川河水退避,灰雾散开,连鬼界那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迫感都为之一清。
剑锋所指,万鬼辟易。
孟婆霍然回头,青纱下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惊异。她深深看了景天手中的轮回剑一眼,不再言语,转身加速催动青灯。
通道在身后急速合拢,鬼界的怒吼渐渐远去。不知在光柱中穿行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百年,前方那点昏黄光亮骤然放大。
“轰——!”
如同撞破了一层无形的壁障,三人从光柱中跌出,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。
阳光刺眼,草木清香,虫鸣鸟叫……人间的一切气息瞬间将鬼界的阴冷腐朽冲刷干净。景天大口喘着气,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,过了好几息,眩晕感才稍稍退去。
他环顾四周,发现身处一片荒芜的山岗。脚下是焦黑的土地,草木不生,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硫磺味和……剑气。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剑气,狂暴、混乱,充满了毁灭与不甘。
这里不是渝州,甚至可能已不在蜀山境内。
龙葵伏在地上,剧烈地咳嗽,每一声都带着血沫。景天慌忙扶起她,将所剩无几的神力渡入她体内:“怎么样?”
龙葵摇摇头,推开他的手,自己勉强盘膝坐起,闭目调息。她怀中空无一物,那柄曾与她魂魄相连的镇妖剑已彻底融入轮回,她自身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。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,不肯倒下。
孟婆收起青灯,那盏灯的光芒黯淡了许多,灯身上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。她扫视着这片焦土,眉头微蹙:“这里是……‘剑冢’?”
“剑冢?”景天心中一动。
“千年前神魔大战的古战场之一,无数神兵魔刃折损于此,久而久之,剑气不散,形成绝地。”孟婆走到一处焦黑的岩壁前,伸手抚摸,指尖沾上一点暗红色的、如同铁锈般的粉末,“难怪轮回剑会带我们来此……此地残留的兵刃戾气与剑煞,对它而言,是大补之物。”
仿佛印证她的话,景天手中的轮回剑忽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,剑身上墨色流转加快,那道血色剑脊搏动得更加有力。一股无形的吸力自剑身发出,四周空气中那稀薄却无处不在的狂暴剑气,如同受到召唤般,丝丝缕缕地汇聚而来,没入剑身。
剑冢在“喂养”轮回剑。
景天能清晰地感觉到,手中长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变得更加强大,更加……完整。仿佛那些散落在此地的神兵残魂、千年剑煞,本就是它缺失的一部分。
“让它吸。”孟婆阻止了景天想要压制剑身异动的意图,“轮回剑初成,急需力量稳固剑灵。此地剑气虽暴戾,但经过千年消磨,已无主意识,正是最好的资粮。只是……”
她话锋一转,看向远处山岗的尽头,那里雾气缭绕,看不真切:“剑冢有灵,或者说,这千年来无数兵刃的残念汇聚,形成了一种混沌的‘冢灵’。轮回剑如此大肆汲取剑气,必会惊动它。”
话音刚落,地面开始震动。
不是来自鬼界的那种法则震颤,而是实实在在的、物理上的地动山摇。焦黑的土地裂开道道缝隙,缝隙中喷涌出炽热的岩浆和刺鼻的硫磺气体。山岗尽头,那团雾气剧烈翻滚,凝聚,最终化作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轮廓。
那轮廓没有固定的形态,时而像一柄擎天巨剑,时而像一座剑山,时而又化作万千剑影组成的风暴。一股苍凉、悲壮、夹杂着无尽戾气的意志,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。
“擅闯剑冢……夺我本源……死……”
混沌的意念直接冲击三人的脑海,声音由无数破碎的嘶吼、剑鸣、哀嚎糅合而成,充满了疯狂与毁灭。
冢灵,醒了。
而且,暴怒。
“来不及等它吸饱了!”孟婆脸色微变,青灯再亮,幽蓝光幕护住三人,“走!”
但冢灵的速度更快。那团由雾气与剑气凝聚的庞然大物,看似笨重,移动起来却迅如闪电。只是一个呼吸间,便已跨越数里距离,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,当头压下!
无数剑气化作实质的刀枪剑戟,暴雨般射来!每一道剑气都蕴含着千年前神魔大战的残留意念,杀气冲天,煞气逼人!
孟婆的青灯光幕剧烈摇晃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声。她闷哼一声,嘴角溢出一缕鲜血。方才在鬼界强行开辟通道,已让她损耗极大,此刻面对冢灵含怒一击,竟有些抵挡不住。
龙葵挣扎着想站起,却力不从心,只能焦急地看着。
就在这时,景天动了。
他没有后退,没有闪避,而是向前踏出一步,将孟婆和龙葵挡在身后。
手中轮回剑,似乎感应到主人心意,发出一声激昂的铮鸣,不再吸收四周剑气,而是将所有已汲取的力量,尽数灌注剑身!
墨色剑身上,星光大放!那道血色剑脊,更是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!
景天双手握剑,没有花哨的招式,只是对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气洪流,对着那碾压而下的庞然冢灵,简简单单地,向上一撩!
“斩——!”
一道无法形容的剑光,自轮回剑锋迸发!
那光,非黑非白,非金非赤,仿佛包容了世间一切色彩,又仿佛抽离了所有颜色,只剩下最纯粹、最本源的一道“线”。线很细,细如发丝,却锐利到斩断目光,斩断思维,斩断空间!
剑光所过之处,暴雨般的剑气无声湮灭。庞大的冢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,雾气身躯被从中一分为二!断口处平滑如镜,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。
被斩开的冢灵并没有死去,那混沌的意志中反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——不是恐惧,不是愤怒,而是……茫然,以及一丝解脱?
两半雾气身躯没有再度合拢,也没有继续攻击,而是缓缓消散,化作漫天光点,如同萤火,飘向剑冢的每一个角落。光点融入焦土,融入岩壁,融入空气中残留的剑气。
剑冢的震动停止了,裂开的地缝缓缓合拢,喷涌的岩浆与硫磺气体也沉寂下去。那股无处不在的狂暴、悲凉的剑意,正在迅速消退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……安详?
不,不是安详,是沉寂。是长达千年的执念与戾气,被这一剑彻底斩断、净化后的万籁俱寂。
轮回剑归鞘。景天保持着挥剑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不是他不想动,而是动不了。方才那一剑,抽空了他刚刚恢复的、本就所剩无几的全部神力,更抽空了他所有的心神与意志。此刻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空空如也,眼前阵阵发黑,连站立都勉强。
但他没有倒下。
因为一只手扶住了他。
冰冷,纤细,却异常稳定。
是龙葵。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,脸色依旧苍白如纸,但那双总是带着空茫与悲伤的眼睛,此刻却亮得惊人。她扶着景天,看向他手中的剑,又看向这片正在“死去”的剑冢,轻声道:
“轮回……斩断轮回,也斩断执念。好剑。”
孟婆走了过来,擦去嘴角血迹,深深看了景天一眼,又看看轮回剑,最终目光落在龙葵身上,欲言又止。
龙葵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,摇了摇头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时候未到。”
孟婆沉默,不再多说。
山岗上,死寂一片。只有微风吹过焦土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阳光洒落,竟让人感到几分暖意——这片被剑气浸染千年的死地,第一次有了“生”的气息。
“我们离开这里。”景天缓过一口气,声音沙哑,“徐道长和雪见他们……一定等急了。”
孟婆点头,再次祭出青灯,只是这次光芒微弱了许多,只能照亮前方丈许范围:“剑冢异动,必已惊动四方。此地不宜久留,我先送你们去最近的城镇。”
三人相互搀扶,向着山岗下走去。
景天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焦土。
剑冢正在死去,或者说,正在新生。那些飘散的光点,是无数神兵残魂最后的归宿,也是这片土地重获生机的开始。
轮回剑在鞘中轻鸣,仿佛在告别,又仿佛在铭记。
他握紧剑柄,转身,不再回头。
前方,雾气散尽,一条蜿蜒的小路出现在山脚,通向远方炊烟袅袅的村庄。
人间,就在眼前。
而握在他手中的,不止是一柄剑。
还有一段被斩断的过往,一场刚刚开始的征途,和一个必须去完成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