渝州城西,十里坡。
往日里,这里是往来客商歇脚的必经之路,道旁有茶寮酒肆,炊烟袅袅。可今日,这里已成死地。
焦黑的土地龟裂出蛛网般的深痕,草木枯死,连虫鸣鸟叫都已绝迹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,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最诡异的是,整片坡地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中,雾不流动,像一层凝固的死水。
景天、徐长卿、龙葵、雪见四人立在坡顶,看着眼前景象,皆神色凝重。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徐长卿沉声道,手指远处雾气最浓处,“半个时辰前,剑魔在此现身,一剑斩了守在此地的十七名蜀山弟子。清微师父感应到,才派我速来渝州寻你。”
“十七个人……”景天握紧手中魔剑,剑身冰凉,煞气内敛,但隐约能感觉到剑中有什么东西在苏醒,在兴奋,“一剑?”
“是剑气。”徐长卿摊开手掌,掌心一道寸许长的伤口,深可见骨,边缘焦黑,有黑色煞气如活物般蠕动,“我只在百里外,被一道逸散的剑气擦到,便已如此。若非蜀山心法护体,这只手就废了。”
雪见倒吸一口凉气,忙从怀中取出唐家秘制的金疮药,却被徐长卿制止:“没用的,这是剑煞之气,寻常药物解不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徐长卿没回答,只是看向景天手中的魔剑。
景天明白他的意思。他举起魔剑,剑身倒映着他年轻却沉静的脸。这三年来,他在永安当过着寻常日子,偶尔夜里会梦见些零碎片段——云端的激战,锁妖塔的嘶吼,还有那个总在梦中转身离去的白衣背影。
他知道自己忘了什么,但每当想深究,便头痛欲裂。久而久之,也就不去想了。
可此刻,握着这柄剑,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,如潮水般涌来。
“以我之血,唤剑中之魂——”他低语,右手并指,在左手掌心一划。鲜血涌出,滴在魔剑剑身。
血落剑身,如沸水入油锅。
“嗡——!”
魔剑剧震,发出惊天动地的剑鸣!剑身上那些暗红纹路骤然亮起,血光大盛,冲天而起,将整片灰色雾气都染上一层妖异的红!
与此同时,十里坡深处,一声更加狂暴、更加凶戾的剑鸣轰然炸响!
“它来了!”徐长卿厉喝,拔剑出鞘,“结阵!”
然而已经晚了。
灰色雾气如被无形之手撕开,一道黑影破雾而出,快如鬼魅,直扑景天!
那不是人,也不是妖,而是一柄剑。
一柄通体漆黑、剑身布满狰狞倒刺、剑柄处镶嵌着七颗血红色眼珠的怪剑。剑无持者,自行飞舞,所过之处,空气都被割裂,发出刺耳的尖啸。
镇妖剑——或者说,剑魔。
“小心!”龙葵闪身挡在景天身前,手中那枚血玉佩红光暴涨,化作一面血色屏障,挡在身前。
“铛——!”
剑魔撞上屏障,爆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。血色屏障剧烈晃动,出现蛛网般裂痕。龙葵闷哼一声,嘴角溢血,却寸步不退。
“退开!”景天一把将她拉到身后,魔剑横斩,迎上再次袭来的剑魔。
“铛铛铛铛——!”
双剑相击,火星四溅。每一次碰撞,都震得景天虎口发麻,手臂酸软。他能感觉到,剑魔的力量在不断增强,每一次攻击都比上一次更狠、更快、更刁钻。
更可怕的是,剑魔那七颗血色眼珠,正死死盯着他。不,是盯着他手中的魔剑。
它在渴求。
渴求吞噬,渴求合一。
“不行,这样打不过!”徐长卿挥剑斩出数道剑气,试图干扰剑魔,却被它轻易荡开,“它在吸收地脉煞气,越战越强!”
“那怎么办?”雪见急得快哭了,她武功低微,根本插不上手。
景天咬牙,再次挥剑格挡。这一次,剑魔的力量大到不可思议,他被震得连退七步,脚下地面崩裂,魔剑脱手飞出,插入三丈外的焦土中。
剑魔悬停半空,七颗眼珠同时转动,盯向魔剑。然后,它动了,化作一道黑色闪电,直射魔剑!
“不——!”龙葵惊叫。
就在剑魔即将触到魔剑的刹那,异变突生。
魔剑剑身,那些暗红纹路忽然脱离剑体,在半空中交织、重组,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。
那是个身着残破战甲的青年,面容俊朗,却满是疲惫与沧桑。他闭着眼,双手虚握,做出握剑的姿势。
“哥……哥哥?”龙葵颤抖着伸出手。
青年——姜国太子龙阳——缓缓睁眼。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,清澈,温和,与剑魔的凶戾形成鲜明对比。
他看向龙葵,眼中闪过一丝温柔,随即转向景天,开口,声音很轻,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千年了,终于等到你了。”
“等我?”景天怔住。
“等你,来结束这一切。”龙阳看向疾射而来的剑魔,眼中闪过痛惜,“镇妖……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他伸出手,不是抵挡,而是——拥抱。
剑魔刺入他虚影的胸膛。
没有血,没有光,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然后,龙阳的虚影,和剑魔,同时静止了。
七颗血色眼珠剧烈转动,发出混乱的嘶鸣,像是在挣扎,在抗拒。剑身倒刺根根竖起,又根根软倒。整柄剑在空中颤抖,发出痛苦的嗡鸣。
“它在……反抗?”徐长卿难以置信。
“不是反抗。”龙葵泪流满面,“它在……哭。”
剑魔在哭。
这柄吞噬了无数生灵、沾染了千年怨念、早已入魔的神兵,此刻却像个孩子,在龙阳虚影的拥抱中,颤抖,呜咽。
“镇妖,够了。”龙阳轻声说,虚影抬起手,抚过剑身,“千年了,该醒了。”
话音落,剑魔剧烈一震,七颗血色眼珠齐齐炸裂,化作七道血光,没入龙阳虚影体内。剑身上的倒刺、黑气、煞气,如潮水般褪去,露出一柄通体银白、剑身刻满古朴符文的长剑。
那才是镇妖剑真正的模样。
温润,古朴,正气凛然。
龙阳的虚影抱起镇妖剑,看向景天:“现在,是时候了。”
“什么……时候?”
“将双剑,交给该交给的人。”龙阳说,目光越过景天,看向他身后。
景天转身。
桃林深处,不知何时,站着一个白衣女子。
长发如瀑,眉目如画,正静静看着这边。她手中,提着一盏青灯,灯芯一点幽蓝火焰,在风中摇曳。
是龙月。
或者说,是一个和龙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。
“你是谁?”景天下意识问。
“我是来取剑的人。”女子开口,声音很轻,很柔,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,“魔剑,镇妖剑,本是一对。如今既然都已苏醒,就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“原主?”景天皱眉,“原主是谁?”
女子没回答,只是看着龙阳的虚影。
龙阳对她微微颔首,双手捧起镇妖剑,又指了指插在地上的魔剑。
“双剑合一,可开轮回,可镇九幽。”他缓缓道,“但需要一个人,以身为引,以魂为契,将双剑重新熔铸。那个人……”
他看向景天:“是你。”
“我?”
“你是飞蓬转世,身怀神将之血,是唯一能承受双剑反噬的人。”龙阳顿了顿,“但熔铸双剑,需入轮回熔炉,以三魂七魄为火,煅烧七日七夜。熬过了,双剑重铸,剑灵归位,你可执此剑,镇守六界。熬不过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意思很明白。
熬不过,魂飞魄散。
“轮回熔炉在哪儿?”景天问。
“在鬼界,忘川河底。”女子接话,“我是此代孟婆,可引你入轮回熔炉。但能否出来,看你自己造化。”
孟婆?
景天看着她那张和龙月一模一样的脸,心中疑窦丛生。但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。
“如果我不去呢?”他问。
“剑魔已醒,双剑相吸,你躲不掉。”龙阳摇头,“即便你毁了其中一柄,另一柄也会失控,为祸人间。这是它们的宿命,也是你的。”
“我的宿命?”景天笑了,笑容有些苦涩,“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,还谈什么宿命?”
“你忘了,是因为有人替你记得。”龙阳看向他左手手腕,那道淡金色印记正隐隐发光,“她在等你,等你想起她,等你完成她未了的心愿。”
“她……是谁?”
“一个为你,为这六界,魂飞魄散的女子。”龙阳轻声说,“你若想知道,就去轮回熔炉。那里,有你要的答案。”
沉默。
许久,景天走到魔剑旁,伸手,握住剑柄。
“带路吧。”他对孟婆说。
孟婆点头,手中青灯一晃,一道幽蓝光路自灯中延伸,没入虚空。
“这条路,通往忘川。”她说,“踏上去,就不能回头了。”
“我本来也没打算回头。”景天提起魔剑,又看向镇妖剑,“这把剑……”
“我来。”龙葵上前,双手接过镇妖剑。剑入手,她浑身一颤,眼中闪过复杂的光,有怀念,有痛楚,最后化为坚定,“哥哥,我陪你。”
龙阳虚影对她微笑,身形渐渐淡去,化作一缕青烟,没入镇妖剑中。
剑身微震,归于平静。
徐长卿和雪见想说什么,却被景天抬手制止。
“道长,雪见,回去吧。”他看着两人,“蜀山需要你,唐家堡也需要你。至于我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看向那条幽蓝光路。
“我要去找一个答案。”
说完,他不再犹豫,踏上光路。
龙葵抱着镇妖剑,紧随其后。
孟婆提灯引路,三人身影渐行渐远,最终没入虚空,消失不见。
光路消散,十里坡重归寂静。
只有焦土,只有死气。
雪见终于忍不住,扑在徐长卿怀里,放声大哭。
徐长卿抱着她,看着景天消失的方向,眼中是深深的忧虑。
“他会回来吗?”雪见哽咽着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徐长卿摇头,声音很轻,“但既然是她选的人,应该……不会让她失望吧。”
风过,吹散一地焦灰。
而在那无人看见的虚空深处,幽蓝光路的尽头,一条血黄色的河流静静流淌。
河名忘川。
河底有炉,名轮回。
炉中火,已燃了千年。
等一个人,来铸一柄剑。
也等一个魂,来圆一场梦。
(第二部《魔剑之誓》正式开启,敬请期待下一章:忘川河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