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,足够渝州城忘记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,也足够永安当换三个掌柜。
第四个掌柜是个年轻人,姓景,单名一个天字。据说是从外地来的,盘下了这家倒闭的当铺,生意做得不温不火,为人倒是爽快,就是算账时抠门得紧。
“这个破花瓶也敢要十两?三两,最多三两!不卖?不卖拉倒,下一位!”
景天扒拉着算盘,头也不抬。阳光从门缝挤进来,在他鼻尖上跳。他打了个喷嚏,揉揉鼻子,继续拨弄算盘珠——这玩意儿他学了大半年,总算能拨弄利索了。
门口有阴影落下。
景天抬头,看见一个道士。白袍,长剑,眉目清俊,就是脸色苍白得像大病初愈,眼眶还红着,像是哭过。
“哟,这位道长,买酒啊?本店新到的竹叶青,要不要尝尝?”景天咧嘴笑,露出两颗虎牙。
道士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,那眼神……怎么说呢,像是看见死而复生的人,又像是看见失而复得的宝,复杂得让景天心里发毛。
“道长?”景天试探着问,“您……认识我?”
“景天。”道士开口,声音沙哑,“你还记得我吗?”
景天皱眉,仔细打量这道士。半晌,摇头:“没印象。道长您认错人了吧?我打小在渝州城长大,没见过您这样的人物。”
“在渝州城长大?”道士重复了一遍,眼神更复杂了,“那你可记得,三年前,蜀山,锁妖塔,龙月?”
“龙月?”景天挠头,“谁啊?名字倒是不错。是道长您的……朋友?”
道士没回答,只是盯着他看,看得景天浑身不自在。
“道长,您要是喝酒,我给您打一壶。要是化缘,我这有刚出炉的烧饼。要是没事……”景天做了个“请便”的手势,“我这还要做生意呢。”
道士还是没动。良久,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,放在柜台上。
玉佩是白色的,温润剔透,上面刻着一条盘旋的龙,龙首处缺了一角,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。
“这玉佩……”景天拿起玉佩,入手温凉,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,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拍,“是道长的?”
“是你的。”道士说,“或者说,曾经是你的。”
景天笑了:“道长您真会说笑。我这人穷,可戴不起这么贵重的玉佩。您看这玉质,这雕工,少说值五百两。我要有这钱,早把永安当翻修一遍了。”
道士沉默,看着景天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看,眼神清澈,不带半分虚假或伪装。
他是真的不记得了。
不记得蜀山,不记得锁妖塔,不记得那个叫龙月的女子,也不记得自己曾是天界神将,曾为一人一城一界,魂飞魄散。
“罢了。”道士收回玉佩,转身要走。
“等等。”景天叫住他,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酒壶,“道长,这壶酒送您。我看您脸色不好,喝点酒暖暖身子。”
道士接过酒壶,指尖碰到景天的手。那一瞬间,景天浑身一震,像是被什么烫到,猛地缩回手。
“道长您……”他盯着自己的手,又看看道士,“我们……是不是真在哪见过?”
“或许吧。”道士深深看他一眼,“或许在某个梦里,或许在某个前世。”
说完,他推门离去,白袍在阳光下晃了晃,消失在街角。
景天站在柜台后,愣了很久。
阳光落在手上,刚才被道士碰到的地方,隐隐发烫。他低头看,掌心什么都没有,但那感觉却挥之不去。
像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。
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。
道士走出永安当,走过熙攘的街道,走过石桥,走过城墙,一直走到郊外一片桃林。
桃花开得正盛,粉的白的,落了一地。林中有一座坟,坟前无碑,只立着一块青石,石上无字。
道士在坟前坐下,打开酒壶,仰头喝了一口。酒很辣,呛得他咳嗽,咳出了眼泪。
“龙姑娘,我找到他了。”他对着青石说,声音很轻,怕惊扰了谁似的,“他不记得了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也好,忘了好,忘了就不痛了。”
风过桃林,花瓣纷落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道士又喝了一口酒,继续说:“紫萱姑娘和青儿姑娘都好,女娲庙香火旺了,青儿姑娘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,只是……她总问起你,问你什么时候去看她。我没敢告诉她。”
“雪见姑娘嫁人了,嫁给唐家堡一个年轻药师,人老实,对她好。她说等你回来了,要请你喝喜酒。”
“蜀山也好了,锁妖塔稳了,邪剑仙的邪念被轮回玉彻底净化,六界太平了。清微师父说,这都是你的功劳。”
“可是龙姑娘……”道士顿了顿,声音哽住,“功劳有什么用呢?你回不来了。”
他仰头,将壶中酒一饮而尽,然后趴在青石上,肩膀微微颤抖。
一个红衣女子从桃林深处走来,赤足,长发,眉心一点朱砂。她走到坟前,看着道士,眼中是悲悯。
“徐道长,三年了,你每年都来,每年都说一样的话。”紫萱轻声说,“该放下了。”
“放不下。”徐长卿抬起头,眼眶通红,“紫萱姑娘,你说,轮回是什么?是遗忘,还是新生?”
紫萱沉默,看向青石:“对有的人来说,是遗忘。对有的人来说,是新生。而对龙姑娘来说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。
徐长卿懂。对龙月来说,轮回是选择。她选择了遗忘,选择了新生,选择了让那个人,好好活。
哪怕那个人,已经不记得她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徐长卿起身,拍拍衣上落花,“蜀山还有事,改日再来看她。”
“徐道长。”紫萱叫住他,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有一天你遇见一个女子,她什么都不记得,但眼睛很亮,喜欢管闲事,总说些奇怪的话……你会告诉她真相吗?”
徐长卿脚步一顿,良久,摇头: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是她的选择。”徐长卿看着漫天桃花,“忘了,就让她好好活。记得,反而痛苦。”
紫萱点头,不再说话。
徐长卿走了,白袍在桃花中渐行渐远。
紫萱在坟前坐下,从袖中取出一壶酒,两个杯子。倒满,一杯放在青石前,一杯自己端起。
“龙姑娘,我敬你。”她举杯,一饮而尽。
酒很烈,烧心。
她咳嗽,咳出了眼泪。
桃林寂静,只有风声,只有落花声。
景天关了铺子,准备回家。
他的家在永安当后院,不大,但干净。院子里有棵桃树,是他三年前搬来时种的,今年开了花,粉粉白白的,很好看。
他推开院门,愣了一下。
桃树下站着一个人。
白衣,长发,背对着他,仰头看着桃花。那身影很单薄,像是风一吹就倒,却又莫名地……熟悉。
“请问你是……”景天开口。
那人转过身。
是个女子,年纪不大,二十出头的样子,脸色苍白,眉眼清秀,一双眼睛尤其亮,像是藏了星星。
她看着景天,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。
笑得很轻,很淡,像这满树的桃花,风一吹就散。
“我叫龙月。”她说,“路过此地,讨口水喝,可以吗?”
景天怔住。
龙月。
这个名字,今天第二次听到。
第一次,是从那个道士口中。第二次,是从这个陌生女子口中。
他看着她,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来,比之前更强烈,强烈到心脏都在发疼。
“可、可以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有点抖,“进屋坐吧,我给你倒茶。”
龙月跟着他进屋,坐在桌边。景天手忙脚乱地烧水、泡茶,茶叶撒了一桌子。
“你一个人住?”龙月问,声音很好听,清清淡淡的。
“嗯。”景天把茶杯推过去,“父母走得早,也没成家,就一个人。”
“挺好。”龙月端起茶杯,却不喝,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,“清净。”
景天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也端起茶杯,假装喝茶。屋里很安静,只有水沸的声音,咕嘟咕嘟的。
“你……”景天终于鼓起勇气,“我们以前……见过吗?”
龙月抬眼看他,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,快得抓不住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就是觉得……你很眼熟。”景天挠头,“还有你的名字……今天有个道士,也提过这个名字。他说我认识一个叫龙月的人,可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道士?”龙月眼神微动,“什么样子的道士?”
“白衣服,背把剑,长得挺好看,就是脸色不太好,像是生过病。”景天描述着,忽然想起,“对了,他还给了我一块玉佩,说是我的。”
他从怀里摸出那枚白色玉佩——白天道士走后,他发现玉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口袋里。他一直想不通,这会儿索性拿出来给龙月看。
龙月接过玉佩,指尖微微颤抖。
“这玉佩……”她摩挲着上面的龙纹,声音很轻,“是你的?”
“道长说是我的,可我不记得。”景天老实说,“不过挺好看的,我就留着了。”
龙月盯着玉佩看了很久,久到景天以为她不会说话了,她才开口:“是挺好看的。好好收着吧,别丢了。”
她把玉佩还给他。
景天接过,玉佩还残留着她的体温,温温的。
“那个道士……”龙月顿了顿,“他还说什么了吗?”
“没说什么,就问我记不记得蜀山,记不记得锁妖塔,记不记得……”景天看她一眼,“记不记得你。”
龙月沉默。
窗外桃花被风吹落,一片花瓣飘进来,落在桌上。
“那你记得吗?”她问,声音很轻。
景天摇头:“不记得。我从小在渝州城长大,没去过蜀山,也没见过锁妖塔,更没见过你。”
“那道士说,或许在梦里,或许在前世。”龙月拿起那片花瓣,放在掌心,“你相信前世吗?”
“不信。”景天脱口而出,又觉得太绝对,补充道,“至少……以前不信。”
“现在呢?”
景天看着她,看着那双很亮的眼睛,心里某个地方,忽然软了一下。
“现在……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或许信了。”
龙月笑了,这次笑得很真实,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
“茶很好喝。”她站起身,“我该走了。”
“这就走?”景天跟着站起来,“天快黑了,要不……吃了饭再走?我手艺还行。”
“下次吧。”龙月走到门口,又回头看他,“景天。”
“嗯?”
“如果有一天,你想起什么,或者遇到什么奇怪的事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别怕。那都是真的。”
说完,她推门离去,白影一闪,消失在暮色里。
景天追出去,门外空无一人,只有桃花簌簌落下。
他站在门口,看着空荡荡的街道,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。
掌心,那枚玉佩在发热。
他低头看,玉佩上的龙纹,似乎在发光,很微弱的光,一闪一闪的,像呼吸。
桃林,坟前。
龙月回来了。
她站在青石前,看了很久,然后伸手,抚上石面。石面冰凉,但她指尖更凉。
“我见到他了。”她对着青石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谁汇报,“他不记得了,但过得很好。开了当铺,种了桃树,还会做饭。”
她笑了笑,笑容有些苦涩:“这样挺好,对吧?忘了那些痛,那些伤,那些生离死别,就做个普通人,平平安安过一辈子。”
风过,桃花落满肩。
“至于我……”她低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那双手,曾经握过剑,握过珠,握过生死,现在空空如也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她说,“轮回玉碎了,神魂也散了,能撑这三年,已经是奇迹。现在心愿已了,也该……彻底消失了。”
她闭上眼,身体开始变得透明,像清晨的露水,在阳光下蒸发。
一点一点,从指尖开始,化作光点,飘散在风里。
最后消失的,是那双很亮的眼睛。
她看着桃林,看着青石,看着这个世界,眼中没有不舍,只有平静。
像是在说:我来了,我看见了,我做了我该做的。
现在,我该走了。
光点散尽,原地什么都没有,只有满地落花,和一块无字的青石。
桃林深处,紫萱默默看着这一切,泪流满面。
她没有阻止,因为知道阻止不了。
这是龙月自己的选择。
以轮回之身,承六界之重。
然后,归于虚无。
永安当后院,景天做了个梦。
梦见自己穿着银甲,站在云端,脚下是万里河山。身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,看不清脸,但眼睛很亮,像星星。
“值得吗?”他听见自己问。
“值得。”女子回答,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。
然后女子转身,跳下云端。他想拉住她,却拉了个空,只抓到一片衣角。
衣角化作白光,消散在风里。
他惊醒,满头大汗。
窗外,天亮了。
他起身,推开窗,看见桃树下,站着一个人。
白衣,长发,背对着他,仰头看着桃花。
和昨天一模一样。
他愣住,心跳如擂鼓。
那人转过身。
还是那张脸,还是那双很亮的眼睛。
“早啊。”她说,笑得很淡,“我又来讨水喝了,可以吗?”
景天看着她,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,笑得眼眶发红。
“可以。”他说,“不过这次,得收钱。”
“多少?”
“一辈子。”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