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山，凌霄殿。
清微道长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徐长卿，搭在他腕上的手微微颤抖。这位执掌蜀山三百年的老道，此刻眼中竟有泪光闪烁。
“魂脉俱损，心脉尽断……”他声音嘶哑，“长卿……你这是何苦……”
“还有救吗？”龙月立在殿中，白衣染血，神情却平静得可怕。自蓬莱归来，她便是这副模样——不哭，不闹，甚至不问景天下落，只是将徐长卿送到蜀山，将五颗灵珠仿品交给清微，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这里，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。
清微道长沉默良久，终是摇头：“除非太上老君亲至，赐下九转还魂丹。可天庭……早已关闭天门，不问人间事千年了。”
“那就是没救了。”龙月点点头，走到徐长卿榻前，俯身，从怀中取出一物——是景天消失前塞给她的那枚护心龙玉。此刻龙玉温润依旧，却黯淡无光。
她将龙玉放在徐长卿胸口，转身看向清微：“道长，借蜀山‘七星续命灯’一用。”
清微猛地抬头：“你要做什么？七星灯乃逆天之物，以命换命，一灯燃，一魂灭，你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龙月打断他，“所以才用龙玉。飞蓬将军的护心龙玉，内蕴神将精魄，足够为徐道长续命。”
“可那是景天留给你的……”
“他留给我的，是这太平人间。”龙月看着清微，眼中是超乎年龄的沧桑，“徐道长不能死。蜀山需要他，天下需要他。而我——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：“我本就是轮回之外的孤魂，多活一世，已是赚了。”
清微道长盯着她看了很久，久到殿中烛火都燃尽了三根，才长叹一声：“罢了，罢了……你若执意，老道成全你。”
七星续命灯，七盏青铜古灯，按北斗方位排列。龙月盘坐阵眼，护心龙玉悬于头顶。清微道长脚踏罡步，口诵真言，每走一步，便点燃一盏灯。
灯燃，魂燃。
龙玉光芒渐盛，一丝金色流光从中抽出，注入徐长卿心口。徐长卿苍白的脸上，终于有了血色。
而龙月的脸色，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。她本就伤势未愈，又强行开启轮回之门，早已是强弩之末。此刻再燃魂续命，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但她神色平静，甚至带着一丝解脱。
第七盏灯点燃时，龙玉“咔”一声碎裂，化作齑粉，飘散在风中。最后一丝神将精魄没入徐长卿体内，他睫毛微颤，缓缓睁开了眼。
“长卿！”清微扑到榻前，老泪纵横。
徐长卿茫然四顾，目光落在龙月身上，瞬间清明：“龙姑娘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没事。”龙月想笑，却咳出一口血，“徐道长，你醒了就好。”
她想站起，腿一软，向前栽倒。徐长卿想扶，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清微道长眼疾手快，将她接住，一探脉象，脸色骤变。
“五脏皆损，神魂将散……你、你这孩子，怎么这么傻……”
“傻吗？”龙月靠在他怀里，意识开始模糊，“我只是……做了该做的事……”
眼前渐渐发黑，耳边声音远去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，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，在脑海深处响起：
“以轮回之身，承六界之重……龙月，你可悔？”
她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不悔。
从不悔。
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龙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梦里，她又回到了那个车祸现场，白色救护车，刺鼻的消毒水味，父母在哭，医生在摇头。然后一道白光，她坠入仙剑世界，遇见景天，遇见雪见，遇见所有人……
画面流转，景天在永安当门口对她笑：“喂，你谁啊？”
雪见拉着她的手：“龙月，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！”
徐长卿对她颔首：“龙姑娘，大义。”
紫萱对她微笑：“谢谢你。”
重楼对她冷哼：“多管闲事。”
还有茂茂、必平、丁伯、赵文昌……那些活生生的，笑着的，哭着的，最终死去的面孔。
然后画面定格在蓬莱，景天化作金光没入轮回之门，最后回眸一笑：“下辈子，当牛做马也要还。”
“不——！”
她尖叫着醒来，冷汗浸透衣衫。
入眼是熟悉的竹屋——是蜀山客舍。窗外月色如水，虫鸣声声。她撑着坐起，发现身上伤势竟好了大半，体内灵力充盈，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。
“你醒了。”门被推开，徐长卿端着药碗走进来。他脸色依旧苍白，但气息平稳，显然已无大碍。
“道长……”龙月怔怔看着他，“我……没死？”
“差一点。”徐长卿将药碗递给她，“是师父用蜀山至宝‘九转金丹’为你吊住了性命。但金丹只能续命，真正救你的，是它。”
他指向龙月枕边。
那里，五颗灵珠仿品静静躺着，水蓝、火红、金黄、土褐、木青，五色光华流转，形成一个微妙的循环。而在五珠中央，悬浮着一枚崭新的玉佩——非金非玉，似虚似实，散发着温润的白色光晕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五灵珠仿品在你昏迷时自动认主，以五行之力为你重塑经脉。”徐长卿道，“至于这枚玉佩，是你怀中那枚护心龙玉碎裂后，吸收五灵之力重铸而成。师父说，此玉已非凡物，或可称‘轮回玉’。”
龙月拿起玉佩，入手温凉，内蕴浩瀚灵力，更隐隐有轮回之力流转。她心念一动，玉佩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眉心，在识海中静静悬浮。
“景天他……”她声音发涩。
“魂入轮回，神火炼邪，永世不得超生。”徐长卿一字一句，每个字都像刀，割在两人心上，“但他临去前，以神将之血为引，在你身上留下了一道印记。他说，若有一日你遇到生死大劫，这道印记或可保你一命。”
龙月低头，看向自己左手手腕。那里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金色的印记，形似飞剑，又似流云。
她轻轻抚摸印记，冰凉，却又灼热。
“蓬莱岛主呢？”她问，声音已恢复平静。
“玉虚子前辈被邪剑仙附体，神智尽失，犯下滔天杀孽。邪剑仙被炼化后，他自感罪孽深重，已兵解转世。”徐长卿顿了顿，“蓬莱仙岛……名存实亡。”
沉默。
良久，龙月喝完药，将碗放在床头：“道长，接下来有什么打算？”
“五灵珠仿品已齐，当务之急是加固锁妖塔封印，以防邪气再生。”徐长卿看着她，“但师父说，封印之法需五灵俱全，且需一女娲后人为主阵之人。紫萱姑娘重伤未愈，青儿姑娘命悬一线，恐怕……”
“我去。”龙月起身下床，动作干脆利落，“女娲后人做得到的事，我也做得到。”
“可你伤势未愈……”
“死不了。”龙月打断他，眼中是刻骨的决绝，“景天用命换来的太平，不能毁在我手里。锁妖塔必须封，六界必须安。这是我答应他的，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。”
徐长卿看着她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子。初见时，她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异世孤魂，谨慎，疏离，却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。而现在，她眼中那份疏离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。
“好。”他终是点头，“三日后，月圆之夜，阴气最盛时，封印效果最佳。这三日，你好好休养，我去准备布阵所需。”
他起身欲走，到门口时，又回头：“龙姑娘，长卿有一问，不知当问不当问。”
“道长请讲。”
“你为这世间付出至此，可曾想过……值得吗？”徐长卿问得认真，“景天兄弟已逝，紫萱姑娘重伤，青儿姑娘垂危，蜀山元气大伤，蓬莱覆灭……换来的，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太平。值得吗？”
龙月走到窗边，望向窗外明月。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，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。
“徐道长，你修天道，可知天道为何？”她轻声问。
“天道……无情，至公。”徐长卿答。
“可我觉得，天道若有情，便不该让好人枉死，恶人逍遥。”龙月转过身，眼中映着月光，清澈见底，“我来到这里，不是为了谈值不值得，而是为了问一句——凭什么？”
凭什么好人要死？
凭什么悲剧要重演？
凭什么那些活生生的人，要成为所谓“天命”的牺牲品？
“我不服。”她一字一句，“所以我要改，哪怕逆天，哪怕身死道消。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，这是……我必须去做的事。”
徐长卿怔住。他修行百年，听过无数种答案，或为长生，或为苍生，或为证道。却从未听过如此直白、如此执拗、如此……凡人的答案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深深一揖，“三日后，凌霄峰顶，恭候姑娘。”
徐长卿离去，房中重归寂静。
龙月走到铜镜前，看着镜中的自己。白衣染血，发丝凌乱，脸色苍白，唯有一双眼睛，亮得惊人，仿佛燃着永不熄灭的火。
她伸手，抚上镜面，抚上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。
“龙月。”她低声唤自己的名字，“这一局，你赌上了所有。若赢了，便是太平盛世。若输了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，只是笑了笑。
输不起，所以必须赢。
三日后，月圆之夜。
蜀山凌霄峰顶，罡风凛冽，星垂平野。
清微道长率三百弟子，布下“两仪微尘阵”。阵分阴阳，阳阵以徐长卿为主，阴阵以龙月为主。阵眼处，五颗灵珠仿品按五行方位排列，光芒流转，与天上星辰遥相呼应。
“龙姑娘，此阵一旦启动，便不可中断。”清微道长神色肃穆，“你需以身为引，将五灵之力导入锁妖塔，重铸封印。过程凶险万分，稍有差池，便会魂飞魄散。现在反悔，还来得及。”
“开始吧。”龙月盘坐阴阵阵眼，闭目凝神。
清微道长深深看她一眼，不再多言，高举法剑：“阵起——！”
三百弟子齐声诵咒，声震九霄。两仪微尘阵光芒大盛，阴阳二气流转，汇聚于阵眼。龙月只觉一股磅礴之力涌入体内，那是五灵珠仿品的力量，也是蜀山三百弟子的灵力。
她引导这股力量，以轮回玉为媒介，缓缓注入锁妖塔。
塔身震动，黑气翻涌，似在反抗。但五灵之力乃天地本源，生生不息，黑气触之即散。塔顶，紫萱感应到封印在加固，亦催动残余灵力相助。
一切顺利。
直到子时三刻，月到中天。
异变陡生。
锁妖塔底，一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，直贯云霄！光柱中，隐约可见一个人影——红衣白发，面容妖异，正是邪剑仙！
“怎么可能？！”清微道长大惊，“邪剑仙不是被炼化了吗？！”
“炼化的只是分身！”徐长卿脸色铁青，“它的本体，一直藏在塔底最深处，以万妖怨气滋养，等的就是这一刻——月圆阴盛，五灵齐聚，它要借我们的阵法，彻底破封！”
血色光柱与五灵之力碰撞，发出刺耳嘶鸣。锁妖塔剧烈震动，塔身出现裂痕，无数妖物从裂缝中涌出，嘶吼着扑向布阵弟子。
“护阵！”徐长卿厉喝，拔剑迎敌。蜀山弟子纷纷御剑，与妖物战成一团。
但妖物太多，杀之不尽。更可怕的是，那血色光柱正在吞噬五灵之力，邪剑仙的身影越来越清晰。
“哈哈哈……多谢你们，为本座送来如此大礼！”邪剑仙的声音响彻云霄，“待本座破封，定要将尔等炼成血食，以报囚禁千年之仇！”
阵眼中，龙月承受着最大的压力。血色光柱与五灵之力在她体内冲撞，经脉寸寸断裂，七窍流血。她咬紧牙关，死死撑着，不肯放弃。
不能放弃。
放弃了，景天就白死了。
放弃了，徐长卿就白救了。
放弃了，所有人，都白牺牲了。
“我——不——服——！”
她仰天长啸，眉心轮回玉光芒大放，竟将那血色光柱硬生生逼退三分！
“垂死挣扎。”邪剑仙冷笑，血光更盛。
就在此时，天际传来一声剑鸣。
不是一把剑，是千万把剑。剑光如银河倒悬，自九天而落，斩向血色光柱！
“蜀山后辈，休得猖狂！”
随着这声厉喝，一个青袍道人踏剑而来，须发皆白，仙风道骨。他身后，跟着数十位同样御剑的道人，个个气息渊深，竟全是蜀山历代飞升的前辈！
“祖师？！”清微道长又惊又喜。
“邪剑仙祸乱六界，我等虽已飞升，亦不能坐视。”为首的道人——蜀山开山祖师太清真人——看向龙月，眼中闪过赞许，“小友，辛苦了。接下来，交给我们。”
他并指如剑，身后千万飞剑化作一道洪流，冲向邪剑仙！其余前辈亦各展神通，或引天雷，或唤地火，或布剑阵，将血色光柱团团围住。
邪剑仙又惊又怒：“太清老儿！你们已飞升天界，安敢插手人间事？！”
“天界？人间？”太清真人长笑，“六界本一家，何分彼此？邪剑仙，今日便是你伏诛之时！”
大战爆发。
飞升前辈对千年邪魔，打得天崩地裂，日月无光。锁妖塔在余波中摇摇欲坠，蜀山弟子拼死护持，才未崩塌。
阵眼中，龙月压力大减。她趁机引导五灵之力，全力加固封印。塔身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，涌出的妖物越来越少。
就在封印即将完成时，异变再生。
邪剑仙见大势已去，竟引爆血光，化作亿万血丝，射向四面八方！每一道血丝都附着一缕邪念，一旦逃出，后患无穷！
“不好！它要逃！”太清真人脸色大变，但血丝太多太散，已来不及阻拦。
眼看邪念就要逃遁——
龙月睁开眼。
她看向那些血丝，眼中无悲无喜，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漠然。
然后，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。
她站起身，走出阵眼，走到锁妖塔前。
张开双臂。
“以我之身，承尔等之罪。”
“以我之魂，渡尔等之孽。”
“轮回——往生——！”
眉心轮回玉光芒暴涨，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，将所有血丝——所有邪念——尽数吸入！
“不——！”邪剑仙的本体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，被漩涡吞噬，消失无踪。
漩涡缓缓收缩，最终没入龙月眉心。
她站在原地，一动不动。
“龙姑娘！”徐长卿冲过去，扶住她。
龙月缓缓转头，看着他，嘴角溢出一缕黑血，却笑了。
“徐道长……”她声音微弱，“封印……成了吗？”
“成了！成了！”徐长卿泪流满面，“锁妖塔封印已固，邪剑仙形神俱灭，六界……太平了！”
“那就好……”龙月眼神开始涣散，“那就好……”
她身体一软，倒在徐长卿怀中。眉心轮回玉光芒黯淡，最终碎裂，化作点点星光，消散在风中。
一同消散的，还有她的气息。
“龙姑娘？龙姑娘！”徐长卿摇晃她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。
清微道长飞身落下，探她脉息，良久，长叹一声：“魂飞魄散……她将邪念全部吸入体内，以轮回玉为引，自毁神魂，与邪剑仙同归于尽了。”
凌霄峰顶，死一般寂静。
只有风，还在吹。
吹过染血的白衣，吹过碎裂的轮回玉，吹过那张苍白却带笑的脸。
徐长卿抱着她，跪在地上，泣不成声。
太清真人等前辈默立良久，最终化作道道流光，重返天界。
月，依旧圆。
锁妖塔，静静矗立。
蜀山，重归平静。
只是，少了那个白衣染血的女子，少了那个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异世孤魂。
三日后，蜀山为龙月立衣冠冢，葬于凌霄峰后山。碑上无字，因为清微道长说，她的功绩，已非文字所能承载。
徐长卿在坟前守了七日七夜，不吃不喝，不言不语。第八日，他起身，对墓碑深鞠三躬，御剑下山。
他要去完成她未竟之事——寻九转还魂草，救青儿；助紫萱重建女娲庙；抚恤蓬莱遗孤；还有，守护这她用命换来的太平人间。
雪闻讯赶来，扑在坟前哭了三天三夜。最后被紫萱强行带走，说龙月若在，也不愿见她如此。
紫萱在坟前种下一株桃树，说待来年花开，便来陪她喝酒。
重楼来过一次，在坟前站了一夜，什么也没说，什么也没做，天亮时离去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春去秋来，桃树开花又结果。
六界太平，邪祟不兴。
蜀山香火鼎盛，女娲庙重建，蓬莱遗孤得到安置。
一切，都在变好。
只是，那个叫龙月的女子，再也不会回来。
直到三年后的一个春天。
徐长卿巡游天下，路过渝州城。永安当还在，掌柜却换了人。他走进当铺，想买壶酒，却看见柜台后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扒拉着算盘，嘴里念念有词：
“这个破花瓶也敢要十两？三两，最多三两！不卖？不卖拉倒，下一位！”
那眉眼，那语气，那副贪财又狡黠的模样——
徐长卿手中的酒壶“啪”一声掉在地上，摔得粉碎。
柜台后的人抬起头，看到他，先是一愣，随即咧嘴一笑：
“哟，这位道长，买酒啊？本店新到的竹叶青，要不要尝尝？”
阳光从门口照进来，落在他脸上。
那张脸，赫然是——
景天。
（《轮回起始：龙月仙缘》第一部·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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