蓬莱仙岛，玉虚宫前。
汉白玉的台阶层层向上，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级，直通云霄。此刻，每一级台阶上都伏着一具尸体——蓬莱弟子的尸体。他们穿着统一的月白道袍，死状各异，有的被掏心，有的被斩首，有的浑身干瘪如枯木，但所有尸体的脸上，都凝固着同一种表情：极致的恐惧。
血顺着台阶往下淌，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，染红了汉白玉，染红了路旁的仙草，也染红了龙月和景天的靴底。
“呕——”景天捂着嘴，强忍呕吐的冲动。他杀过人，见过血，但从未见过如此人间地狱。整整九千多级台阶，九千多具尸体，这意味着整个蓬莱仙岛，除了山顶那个入魔的岛主，已无活口。
龙月没有说话，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四颗灵珠。水、火、金、土，四色光芒在她掌心流转，却驱不散心头寒意。她早知道这一路会有牺牲，但亲眼目睹如此惨状，才知道“牺牲”二字有多沉重。
“怕了？”山顶传来玉虚子——或者说，邪剑仙的声音。那声音透过层层尸骸传来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，“这才刚开始呢。本座特意留了全尸，就是为了等你们来，好好欣赏这场盛宴。”
“闭嘴！”景天怒吼，金光自体内迸发，将周围血腥气冲散些许，“邪剑仙，有种下来，小爷我打得你魂飞魄散！”
“下来？”山顶传来笑声，“本座就坐在这里，等你们上来。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级‘问心阶’，是本座为你们准备的最后考验。能走上来，本座陪你们玩玩。走不上来——”
笑声转冷：“就和他们一样，永远留在这里吧。”
话音落，台阶上的尸体，忽然动了。
不是复活，而是一种更诡异的“动”——它们齐齐转头，空洞的眼眶“看”向台阶下的两人，然后，以一种扭曲的、违反人体结构的姿势，缓缓爬起。
“尸变了。”龙月低声道，将水灵珠按在眉心，清凉之气涌入，稳住心神，“小心，这些尸体被邪气操控，力大无穷，且带有尸毒。”
“知道。”景天双拳金光凝聚，摆出起手式，“左边归我，右边归你。杀上去！”
最后一个字出口，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出，一拳轰向最前方一具尸体！金光过处，尸体如朽木般碎裂，但碎块落地后竟化作黑烟，重新凝聚，又变回完整尸体，只是动作慢了些。
“杀不死？”景天脸色微变。
“用灵力！”龙月提醒，同时左手火灵珠红光一闪，一道火焰长鞭抽出，将右侧三具尸体拦腰斩断。尸体断口处“滋滋”作响，被火焰焚烧，这次没有复原，而是彻底化作灰烬。
“水火相克，邪祟难侵！”她明白了，“用相克属性的灵力攻击！”
景天闻言，拳上金光转为淡蓝色——那是他刚掌握的水属性神力，虽不纯熟，但对付这些邪物足够。一拳轰出，寒气凛冽，前方几具尸体被冻成冰雕，随后碎裂，同样没有复原。
两人精神一振，一左一右，沿着台阶向上冲杀。龙月以水火双珠开路，火焰与寒冰交替，所过之处，尸体成片倒下。景天以神力演化五行，金木水火土轮转，虽不如龙月纯熟，但也杀得行尸难以近身。
可台阶太长，尸体太多。
杀到第一千级时，龙月已额头见汗。她伤势未愈，连续催动双珠，灵力消耗巨大。景天也好不到哪去，他神力虽强，但运用不熟，每一击都耗费颇多。
“这样下去，没到山顶我们就累死了。”景天喘着气，一拳轰碎一具扑来的尸体。
龙月抬头，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。还有八千多级，照这个杀法，确实撑不到顶。
“不能硬拼。”她观察四周，忽然注意到，那些尸体虽然会复活，但复活需要时间。被水属性灵力冻碎的需要三息，被火属性烧成灰的需要五息，被金属性斩断的需要两息……时间不一。
“有办法了。”她眼中闪过精光，“景天，用金属性神力，全力一击，清出一条路！”
“什么？”
“别问，照做！”
景天不再犹豫，深吸一口气，双拳金光暴涨，整个人如一轮小太阳，刺得人睁不开眼。他怒吼一声，双拳齐出，两道金色光柱如蛟龙出海，轰向台阶上方！
“轰——！”
光柱所过之处，台阶崩裂，尸体粉碎，硬生生在密密麻麻的尸群中开出一条三丈宽、百丈长的通道！那些被金属性神力击碎的尸体，需要至少十息才能复原。
“走！”龙月抓住景天手腕，水火双珠在脚下形成一道冰火滑道，两人如履平地，沿着通道向上疾冲！
百丈距离，转瞬即至。刚一落地，身后通道已被重新涌来的尸体填满。但两人已冲过一千多级台阶。
“聪明。”山顶传来赞许，但语气更冷，“可惜，小聪明救不了命。第二关——‘炼心阵’。”
台阶忽然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火海。火焰呈暗红色，温度奇高，连空气都在扭曲。火海中，无数人影挣扎惨叫，那些人影的面孔，龙月再熟悉不过——
茂茂、必平、丁伯、赵文昌，还有唐家堡那些惨死的家丁，蜀山那些牺牲的弟子，甚至包括蛊婆婆、青儿，以及刚刚死在台阶上的蓬莱弟子。
他们在火海中翻滚、哀嚎，朝龙月和景天伸出手：“救救我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“是幻象！”景天咬牙，闭上眼睛，“别被迷惑！”
“不，不全是幻象。”龙月看着火海中那些人影，声音发颤，“这些……是死在邪剑仙手中之人的残魂。它把他们困在这里，日夜受烈火焚身之苦，以增强自身怨力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景天猛地睁眼，目眦欲裂，“这畜牲！”
“救救我……景天……救救我……”茂茂的残魂爬过来，半个身子已烧成焦炭，眼中满是哀求，“我好痛……好痛啊……”
“茂茂……”景天伸出手，想拉他，被龙月一把抓住。
“不能碰！”她厉声道，“碰到残魂，你的魂魄也会被拉入火海，永世不得超生！”
“可难道就看着他们受苦？！”景天双眼赤红。
龙月沉默。她看着火海中那些熟悉的面孔，看着他们痛苦扭曲的样子，心如刀绞。这些都是她想要拯救的人，可此刻，她却连他们的残魂都救不了。
不，或许……可以。
她低头，看向手中的四颗灵珠。水火金土，五行缺木。但四珠齐聚，已可布下简易的五行轮回阵。
“景天，护法。”她盘膝坐下，将四颗灵珠按四方方位布下——水在北，火在南，金在西，土在东。自己坐镇中央，咬破舌尖，一口精血喷在四珠之上。
“以我之血，唤轮回之门。以四珠之力，渡亡者之魂——开！”
四珠光芒大放，在火海中撑开一片净土。净土中央，一道虚幻的门户缓缓打开，门后是柔和的白光，隐约有仙音缭绕。
那是轮回之门，虽然只是投影，但足以接引残魂入轮回。
火海中的残魂似乎感应到什么，齐齐转向轮回之门，眼中露出渴望，却又畏惧不前——他们被邪气禁锢太久，已失去入轮回的勇气。
“别怕。”龙月柔声道，声音通过灵珠传递到每个残魂耳中，“那里没有痛苦，没有恐惧。去吧，重新开始。”
“龙月……”茂茂的残魂看着她，忽然咧嘴笑了，虽然那张脸已被烧得面目全非，但那笑容，依旧是记忆中的憨厚，“谢谢你。”
他第一个走向轮回之门，身影没入白光，消失不见。
接着是必平、丁伯、蛊婆婆、蓬莱弟子……一个个残魂走向那扇门，带着解脱，带着感激，消失在白光中。
每送走一个残魂，火海就黯淡一分。当最后一个残魂——青儿的残魂——对龙月深深一拜，没入门中时，整个火海轰然消散。
台阶重现，但这一次，台阶上的尸体全部消失了，连血迹都无影无踪，仿佛刚才的地狱景象只是一场噩梦。
只有龙月知道，那不是梦。她脸色惨白如纸，嘴角溢血——强行开启轮回之门，哪怕只是投影，也几乎耗尽她所有心力。
“龙月！”景天扶住她，急道，“你怎么样？”
“没事……”龙月擦去血迹，看向山顶，眼神冰冷，“还剩最后一关。走。”
两人继续向上。这一次，台阶上再无阻碍，一路畅通，直抵山顶。
玉虚宫前，广场宽阔，可容万人。此刻，广场中央盘坐着玉虚子，他身前悬浮着木灵珠仿品，青色光芒与笼罩他全身的黑气交织，诡异莫名。
而在玉虚子身后，跪着一个人。
徐长卿。
他被数道黑色锁链贯穿肩胛、膝盖，钉在地上，浑身是血，气息奄奄。但看到龙月和景天，他还是努力抬起头，哑声道：“快走……这是个陷阱……”
“现在才想走，晚了。”玉虚子——邪剑仙睁开眼，那双眼睛已完全被黑气占据，没有眼白，只有无尽深渊，“欢迎来到，本座的成道之地。”
他站起身，木灵珠仿品飞入他手中。五颗灵珠仿品，在他身前一字排开，水、火、金、土、木，五色光芒流转，竟隐隐有融合之势。
“本座等这一刻，等了太久了。”邪剑仙张开双臂，黑气如潮水般从他体内涌出，与五颗灵珠的光芒交织，“以五灵珠为引，以至阴之体、至阳之血为祭，打开魔界之门，吞噬万魔，成就无上魔体——今日，便是本座，登临巅峰之时！”
“你休想！”景天暴喝，全身金光冲天而起，化作一柄金色巨剑，斩向邪剑仙！
“蝼蚁。”邪剑仙看都没看，只抬手一指。木灵珠青光大盛，无数藤蔓破地而出，缠住金色巨剑，用力一绞——
“咔嚓！”
巨剑碎裂，景天如遭重击，吐血倒飞，重重摔在地上。
“景天！”龙月想冲过去，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原地，动弹不得。
“别急，轮到你了。”邪剑仙看向她，眼中贪婪毫不掩饰，“异世之魂，身怀至阴之体，又得飞蓬护心龙玉认可，简直是完美的祭品。本座会好好享用你的魂魄，将你的记忆、你的知识、你的一切，全部吞噬。”
他一步步走来，黑气如触手，伸向龙月。
“放开她！”徐长卿挣扎着想起身，但锁链收紧，将他死死钉在地上，鲜血汩汩涌出。
邪剑仙充耳不闻，手已触到龙月脸颊。冰冷的触感，带着死亡的气息。
龙月闭上眼睛。
不是放弃，而是在等。
等一个时机。
邪剑仙的手按在她头顶，开始抽取魂魄。剧痛袭来，灵魂仿佛要被撕裂。但她咬着牙，将所有意识沉入识海，沉入那枚一直静静悬浮的护心龙玉。
龙玉温热，如故人低语。
“就是现在！”
她猛然睁眼，眼中无惧，只有决绝。双手结印，不是蜀山法诀，也不是任何她学过的术法，而是——轮回印。
那是她穿越时，冥冥中得到的印记。一直不知用途，此刻，在生死一线，在灵魂将离未离之际，她终于明悟。
此印，可唤轮回。
“以我之魂，唤轮回之力。以我之身，承六道之重——轮回之门，开！”
最后一个字落下，她身后，一扇巨大的门户轰然洞开！
不是之前召唤的投影，而是真正的轮回之门！门后，六道流转，众生轮回，无始无终。浩瀚的轮回之力涌出，如天河倒悬，瞬间冲散了邪剑仙的黑气，冲开了五颗灵珠的阵型！
“不可能！”邪剑仙尖叫，想抽身而退，却被轮回之力死死吸住，“你怎么可能召唤真正的轮回之门？！你究竟是什么人？！”
“我是什么人？”龙月笑了，笑容凄美，“我只是一个，不想让悲剧重演的人。”
轮回之门的力量越来越强，邪剑仙的身体开始崩解，黑气被吸入门中，碾碎、净化、重入轮回。五颗灵珠仿品也失去控制，散落一地。
“不——！本座不甘心！本座筹划千年，怎能毁于你手？！”邪剑仙疯狂挣扎，但轮回之力面前，一切反抗都是徒劳。
他的身体彻底崩散，只剩一团最精纯的邪念本源，还在苦苦支撑。那团本源忽然转向，扑向昏迷的景天！
“就算死，本座也要拉飞蓬陪葬！”
“你敢！”龙月想阻拦，但轮回之门消耗太大，她已无力动弹。
眼看邪念本源就要没入景天眉心——
一根手指，点在了那团本源上。
是徐长卿。他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，拖着残破的身躯，挡在了景天身前。那根手指，是他最后的力量，是蜀山禁术——以魂为引，以血为咒。
“天地无极，乾坤借法——封！”
血色符文从指尖蔓延，将邪念本源层层包裹，化作一枚血色珠子，落入徐长卿掌心。他做完这一切，踉跄一步，单膝跪地，大口吐血，气息已微弱到极点。
“道长！”龙月想过去，但轮回之门开始闭合，强大的吸力要将她也拉入门中。她拼命抵抗，可力量所剩无几。
就在此时，一只手抓住了她。
是景天。他醒了，虽然脸色苍白，但眼神清明。他另一只手抓过散落的五颗灵珠，塞进龙月怀里，然后用力一推，将她推出轮回之门的吸力范围。
“景天你——”
“闭嘴，听我说。”景天咧嘴一笑，那笑容，又变回了永安当小伙计的模样，带着点痞气，带着点不舍，“龙月，谢谢你。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，谢谢你为我、为所有人做的一切。”
“你要做什么？”龙月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。
“邪剑仙的本源必须彻底净化，否则千年后还会重生。”景天看向徐长卿手中的血色珠子，“道长以命封印，撑不了多久。唯一的办法，是以神将之血，引天界净世神火，将其彻底炼化。”
“可那样你会——”
“会死，我知道。”景天打断她，笑容灿烂，“但小爷我这辈子，值了。开了当铺，虽然倒闭了；娶了媳妇，虽然还没过门；交了朋友，虽然都是些麻烦精。最重要的是——”
他看着她，眼中是龙月从未见过的温柔：“我遇到了你。”
轮回之门的吸力越来越强，景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。
“不！不要！”龙月想冲过去，但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。那是景天最后的神力，在保护她。
“龙月，答应我两件事。”景天的声音越来越远，“第一，好好活着，替我看看这太平盛世。第二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笑容有些狡黠：“如果有一天，你遇到一个叫‘景天’的混蛋，记得告诉他，他欠你一条命，下辈子，当牛做马也要还。”
话音落，他化作一道金光，没入轮回之门。门轰然闭合，消失无踪。
一同消失的，还有徐长卿手中的血色珠子——被景天带入轮回，以神将之血，以轮回之火，永世炼化。
尘埃落定。
玉虚宫前，只剩龙月，和奄奄一息的徐长卿。
五颗灵珠仿品在她怀中，温凉如玉。
可她觉得，好冷。
冷得刺骨。
她跪倒在地，想哭，却流不出眼泪。只是看着景天消失的地方，看着那空荡荡的台阶，看着怀中五颗珠子，看着这万里晴空，太平人间。
徐长卿挣扎着爬过来，将一枚玉简塞进她手里，声音微弱：“蜀山……求救……清微掌门……快……”
说完，昏死过去。
龙月握紧玉简，又握紧五颗灵珠。
她抬起头，眼中泪已干，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是啊，还不能倒下。
蜀山需要她，紫萱需要还魂草，青儿等救命，这天下，还有无数人等着救。
她站起身，擦去脸上血迹，背起徐长卿，一步步，走下台阶。
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，来时两人，归时一人。
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孤单，却笔直。
怀中五珠，微微发烫，仿佛在回应她的心跳。
她知道，路还很长。
轮回不止，她亦不停。
这一世，她叫龙月。
她的道，还没走完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