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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诺随风缓缓消

予君诺

距离苏雪青第一次杀人,又过了三年。

这三年光阴,足以让许多事面目全非。

“青瓷”成了京城最令人趋之若鹜的清倌人,琴音一曲值千金;而流云阁的纱帘之后,另一场无声的棋局也在同步推进。

沈望尘,这位曾被遗忘在冷宫深处的皇子,如同蛰伏于暗处的根脉,终于在朝堂这株盘根错节的老树下,悄然探出了自己的触须。

老皇帝对他的态度,始终笼着一层难以捉摸的迷雾。时而会在议事时,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,目光复杂,似有审视,又似有一丝极淡的、沉在岁月尘埃下的愧怍。

赏赐时有,却从不厚重;问询偶有,却无关紧要。

这种暧昧的恩威,像一根松紧难测的丝线,既未给予他炙手可热的权势,也未彻底斩断他上升的阶梯。或许,在帝王心术的天平上,一个无显赫外戚、却有几分能力的儿子,恰是制衡其他野心勃勃皇子的微妙筹码。

这三载春秋,朝堂之上从未真正平静。

大皇子倚仗嫡长与部分勋贵,二皇子手握兵部与边军呼应,三皇子则深得帝心、圣眷正隆。

明处的奏章攻讦,暗地的势力倾轧,如同永不止息的潮水,冲刷着权力的堤岸。而在这汹涌的暗流中,沈望尘的身影始终模糊而谨慎。

他没有张扬的党羽,没有煊赫的声势,只是悄无声息地,凭借母亲慕容氏一族残留的、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旧日人脉织就一张寂静而有效的情报与行动之网。

他利用“影青”铲除的,多是其他皇子麾下恶迹斑斑却又至关重要的爪牙,每一次刺杀,都精准地削弱对手,同时将自己更深地隐藏于迷雾之后。

他像一位最耐心的弈者,在无人关注的角落悄然布子。每一步都看似被动,实则将锋芒敛于鞘中,只待关键时刻的雷霆一击。

他的攀升,非是扶摇直上,而是如藤蔓攀岩,曲折却坚定,一点点将根基扎进冰冷坚固的岩石缝隙,静候着破壁而出的时机。

这期间,苏雪青手上的血,从黏腻温热到逐渐冷却,最终变得只是一种需要擦拭的触感。贪将、蠹吏、国贼……卷宗越来越厚,沈望尘给她的每一个名字后,都附着足以抄家灭族的铁证。

她习惯了昼与夜的割裂:白日巧笑倩兮,于觥筹交错间捕捉片语只言;黑夜则如一抹真正的影子,精准地执行裁决。

只是偶尔对镜梳妆,她会凝视镜中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,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。

腕间那点梅花胎记依旧殷红,却像一道烙痕,每次注视,心口都会泛起细密而莫名的钝痛,仿佛遗忘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。

真正的裂痕,始于陈怀礼。

这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,是朝野公认的“铁面”,风骨铮铮。三个月前,他的一道奏疏直指三皇子纵容门人圈占民田、逼死农户,证据凿凿,字字如铁,不仅触怒了圣眷最隆的皇子,也在京城清流与寒士心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。

任务下达那夜,书房里只燃着一盏孤灯。沈望尘的声音从昏黄光影的边缘传来,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:“陈怀礼。三日后,城西杏林。”

苏雪青正在为他研墨的手倏然顿住。墨锭与砚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碰,在过分寂静的室内却清晰得刺耳。

她缓缓抬起眼,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,像平静湖面被风吹起的第一丝皱褶。

“殿下,”她的声音比往常轻,却带着一种紧绷的质地,“为何?”

这是三年来,她第一次开口质疑他的决定。不为任务的凶险,不为自身的安危,只因为那个名字——陈怀礼。

她曾在市井茶肆听过说书人赞他的刚直,曾在流云阁听落魄文人叹他的不易,更曾在沈望尘早年间零星的感慨中,听过对此人风骨的复杂认同。那是浊世中罕有的、真实的清亮之光。

烛火跳跃了一下,将沈望尘的侧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,晃动间仿佛某种蛰伏的兽。

他转过脸,烛光在他脸上切割出过分清晰的明暗界线,挺直的鼻梁一侧被照亮,另一侧则沉入浓重的阴影里。

“他是清官……”该死的是那些贪官污吏,奸臣乱党。苏雪青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沈望尘生生打断。

“够了,他必须死。”

那双眼睛,苏雪青曾无数次在其中看见过对民生疾苦的隐痛、对权贵龌龊的冷嘲,甚至是对她偶尔流露的、极淡的温和。

可此刻,那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,像结了冰的寒潭。

一股冷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苏雪青的脊椎窜起。她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人有一瞬的陌生。

她还清晰地记得,许多个秉烛夜谈的夜晚,他指着舆图上饥荒或水患之地,声音低沉却坚定:“这世道太暗,总得有人提一盏灯。为的是不让提灯的好人枉死,不让噬人的恶鬼猖狂。”

正是这些话语,如同暗夜中的锚点,让她在一次次浴血归来、对着洗净却仍感粘腻的双手时,能有力量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自我厌弃。

说到底,她撑到现在,心里护着的、信着的,也不过是这点微光。她今年也才将满十六,是被命运硬生生催熟的孩子。

或许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、连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失望太过清晰;又或许是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淬炼,让他早已熟悉她每一丝情绪的脉络。

沈望尘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一点细微的波动。

他的下颌线骤然绷紧,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抑制住某种即将破壳的情绪。他朝她走近几步,距离近得苏雪青能看清他眼中密布的血丝,那不是熬夜的疲倦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干涸的痕迹。

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沉重的疲惫,可疲惫之下,却翻涌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、近乎孤狼般的狠戾。

“任务照旧。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木器,“这是命令。”

没有解释,没有安抚,甚至没有给她任何追问的余地。那声音压得极低,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分量,字字如裹着冰棱的钝器,重重砸在苏雪青的心上,砸得她耳中嗡鸣。

这不是她熟悉的殿下,不是那个心怀悲悯、在无人处会为流民叹息的六皇子。这是一个被血海深仇与无边权谋日夜蚀刻、逐渐变得面目模糊、甚至有些狰狞的复仇者。

苏雪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塌陷了一角。

胸腔里,某种支撑了她许久、温热而坚固的东西,就在他吐出那四个字的瞬间,发出了清晰而绝望的碎裂声。

漫长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,只有那盏孤灯的火苗,还在无知无觉地、轻微地摇晃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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