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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歇影寂人怅然

予君诺

苏雪青第一次抗令了。

她在陈府外的高墙上,如一片凝固的阴影,无声地伏了三夜。

第一夜,她看见书房的灯亮到子时之后。陈怀礼伏案疾书的身影被窗纸拓成清瘦的剪影,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。老仆端药进去,被他挥手斥退:“放着,看完这些诉状再说。” 那些诉状里,有寻常百姓的冤屈,也有触目惊心的权贵罪证。苏雪青忽然想起,沈望尘也曾这样挑灯夜读,看的是各州县民生疾苦的密报。

第二夜,寒风刺骨。她看见陈怀礼裹着半旧的棉袍走出府门,将几块碎银和一包馒头塞给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。那孩子磕头,他俯身扶起,摸了摸孩子的头,什么也没说。月光下,他两鬓的白发格外刺眼。那一刻,苏雪青握剑的手,指节微微发白。

第三夜,她听到书房里传来稚嫩的读书声,随后是陈怀礼温和却坚定的教导:“我儿记住,读书志在圣贤,为官心存君国。功名利禄皆可抛,唯‘清白’二字,重过性命。” 那孩童懵懂地问:“若清白会招来祸事呢?” 老人沉默良久,轻叹一声,却依然答道:“那便坦然受之。心灯不灭,即是对天地祖宗最大的孝敬。”

心灯不灭。 这四个字,像烧红的针,猝然刺进苏雪青的心底。她猛然闭上眼,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沈望尘那双曾经赘着星光的眼。

三日期满,她回到沈望尘面前,未卸夜行衣,一身寒气。脸色苍白如纸,眼神却亮得惊人,那是某种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固的光。

“殿下,”她的声音干涩,却字字清晰,“我做不到。”

没有辩解,没有求情,只是陈述一个事实。她杀过许多人,有恶贯满盈的,有咎由自取的,但这一次,她手中的剑,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。

沈望尘正在临帖,笔尖闻声一顿,一滴浓墨无声氲开,污了宣纸上半个“正”字。

他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她。烛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,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——有预料之中的失望,有更深沉的挣扎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敢深究的、如释重负的微光。仿佛他早已在等这一刻,等这把最贴近他心口的刀,出现第一道裂痕。

良久,他极其轻微地挥了挥手,像拂去一片不存在的尘埃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知道了。你回去吧。”

没有斥责,没有追问。这份异常的平静,比怒火更让苏雪青心头发冷。

三日后,陈怀礼“突发心疾,药石罔效”的消息,传遍了京城。

百姓自发聚集在陈府外,素衣白花,哭声不绝。苏雪青站在流云阁顶层的飞檐上,手中紧紧攥着那支及笄时沈望尘送的点朱玉簪。

夜风送来远处依稀的哀乐与焚纸的焦味,也送来一丝极淡、几乎无法捕捉的甜腥气息——“七日醉”。

无色无味,唯焚烧时带一缕异香,入喉七日后心脉衰竭而亡,症状与急症无异。雪青知道这是谁的手笔。

她望着陈府方向悬挂的惨白灯笼,在深秋的夜风中无力地飘摇,像垂死的蝶,也像祭奠的魂幡。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,冰凉地划过脸颊,瞬间被更冷的夜风吹散。她没去擦,任由视线一次次模糊,又一次次被风吹干。

天边泛起蟹壳青时,她终于抬手,用袖角狠狠抹过脸颊,拭去所有湿痕与软弱。对着逐渐苏醒的冰冷城池,她一字一句,对自己,也对虚空中的某个存在冰冷宣告:“这是最后一次。欲行大事,必有牺牲。殿下……没有错。”

这句话像一块玄冰,被她强行按在心底那处刚刚崩开裂隙的地方,试图冻结所有翻腾的痛楚与质疑。

她不曾看见,同一片凄清月色下,沈望尘独自置身于昏暗的密室。手中那张十万两面额的银票,是三皇子方才派人“慰问”送达的“酬谢”。

薄薄一张纸,却仿佛重逾千斤,浸透着陈怀礼未寒的血。

他没有丝毫犹豫,将其一角凑近摇曳的烛火。火焰如贪婪的舌,迅速舔舐、卷曲、吞噬了那代表巨额财富的纸张,明亮火光瞬间映亮他苍白如雪的脸庞,更照出眼底深不见底的漆黑。

灰烬如黑色枯蝶,纷纷扬扬飘落。

他转向北方——陈府的方向,整肃衣冠,极轻、极缓地躬身,行了一个郑重的长揖。

“陈公,千古。” 声音干涩沙哑,在密闭的石室中激起微弱回响,更显空寂,“今日,望尘负罪。他日若得执炬,必以仇寇之血,祭公清名;必以朗朗乾坤,慰公忠魂。”

誓言铮铮,然而,当最后一丝余音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时,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,眼底那仿佛坚不可摧的寒冰之下,终究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深切的茫然。

人死灯灭,魂归渺渺,纵使将来能平反追封、青史留名,又怎能真正安慰那具已然冰冷的躯体?

这条路才刚走了一小段,脚下粘稠的血泊似乎就已漫过脚踝,里面不仅有仇敌的黑血,如今,也混杂了无辜者的赤血。

那最初支撑他走下去的、清晰如剑的恨意与宏愿,正在这不断的“必要之恶”中,不可抗拒地模糊、扭曲、变形。

而此刻,隔着重重屋宇与深沉的夜色,他与她,一个在密室对灰烬立誓,一个在飞檐以冰封心。

他们之间隔着的,已不仅是空间的距离,更是两道在黑暗中都试图抓住光亮、却被迫渐行渐远的轨迹,与各自背上那越来越沉重、直至终将无法相负的罪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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