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，苏雪青正式以“青瓷”之名，揭开面纱，示于人前。
这一夜，流云阁比往常更加喧嚷。红烛高烧，香风鬓影，宾客们的目光如粘稠的蜜，缠绕在台中央那袭月白的身影上。
她垂眸抚琴，指尖流出的却是与初次登台截然不同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琴音柔婉缱绻，似春水漾波，似月华流转，将满楼浮浪的喧嚣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。
无人察觉，在这片醉人的靡靡之音与嘈杂笑谈中，她敏锐的耳力正从中剥离出有用的字句——某位大人即将外放、某家公子近日赌债缠身、兵部似是有一批军械变动……诸如此类，零碎如沙。
每夜子时，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会被她用密语编写，缚于信鸽细足。次日天明，它们便已安静地躺在沈望尘书房的暗格里，经由他手，拼凑出京城权力蛛网最细微的震动。
第一次亲手取人性命，是在半个月后。
那时苏雪青刚满十三岁，身量还未完全长开，立在晨光里像一株带露的新竹。没有人会相信——那双还带着孩童圆润轮廓的手，那双映着天光水色、清澈见底的眼睛，竟会在夜幕降临时染上猩红。
李庸果然来了。
这位吏部员外郎穿着富贵的锦袍，腆着肚子，左右各拥着一名娇媚歌姬，酒气熏人。
喧嚣中，他得意的吹嘘断断续续飘进隔壁雅间：“……河工的银子？那叫天赐的财运！老子拿了，那是老天爷赏饭吃……三县？哼，那些贱民的命，值几个钱？谁能查到老子头上……”
苏雪青端坐琴后，琴音依旧淙淙如流水，半分未乱。唯有低垂的眼睫下，眸光倏然冷透，似结了一层冰霜。
子时三刻，李庸才摇摇晃晃地起身，被仆人搀扶着上了轿。轿子行至一条僻静暗巷，前方引路的灯笼忽然晃了晃，四名轿夫一声未吭，软软瘫倒在地——巷口微风送来的淡淡异香，是苏雪青一个时辰前悄然撒下的“醉朦胧”。
一道黑影如夜袅般自檐角无声滑落。手中软剑在月光下泛起一泓秋水般的寒光，倏忽刺入轿帘！
没有惊叫，只有剑刃没入血肉的沉闷声响，以及一声短促模糊的闷哼
软剑精准地穿过锦衣，刺破心脏。李庸骤然瞪大的眼睛里，映出轿帘缝隙外那双冰冷似雪的眼眸，惊恐与茫然凝固其中，至死未明杀身之祸从何而起。
苏雪青迅速探入他尚有余温的怀中，摸出一本以油布包裹的册子。就着朦胧月色匆匆翻看，确认正是沈望尘所要的真账册，上面一笔笔，皆沾着黄河溃堤处的淤泥与血泪。她将册子贴身收好，再看一眼那张失去生气的肥硕面孔，转身没入黑暗，仿佛从未出现。
回到流云阁那间雅致的闺房，她紧闭房门，唤人抬来热水。浴桶中热气蒸腾，她将自己整个浸入水中，用力擦洗每一寸肌肤，尤其是执剑的右手。
热水换了一桶又一桶，直到皮肤泛红微痛，可她总觉得那股铁锈般的腥气仍顽固地附着在指缝间，萦绕在鼻端。
窗外夜色渐褪，东方天际透出熹微的灰白。她裹着单衣，推开窗，任凭晨间清冷的空气涌进来，试图吹散胸口的窒闷。沈望尘低沉的话语，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：
“小青，杀人从来不是目的，只是不得不为的手段。我们让一人伏诛，或许能为千万人挣得一条生路。”
她紧紧握住窗棂，指节用力到发白，仿佛这样就能按住内心深处那丝不合时宜的颤栗。
“李庸贪墨河工银，死的何止一人？三县灾民，家破人亡者无数，他难道不该死？”她对着泛白的天际，声音轻而坚决，一字一句，既是陈述，亦是对自己灵魂的诘问与加固，“我没有做错。”
可为何胸腔里那颗心，仍跳得如此仓皇紊乱？
曾几何时，是她自己跪在沈望尘面前，眼神灼亮，誓言铿锵。如今，利刃初试，锋芒见血，握刀的人却先感到了寒意。难道经过那般严酷训练的自己，仍只是昔日那个稚嫩少女么？
晨风拂面，带着初春的第一丝暖意。她缓缓闭了闭眼。
这条路，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，就已无法回头。前方是更深的黑暗，更浓的血色，可那也是唯一能走向他的路，是他们共同选择的、通往晦暗天光的路。
为了殿下，也为了殿下心中那片疮痍的天下，她必须成为一把真正的、无所畏惧的刀。
——无论代价是什么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