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雪青第一次踏入流云阁那日,是个春雨绵绵的黄昏。细雨如针,将京城的黛瓦朱墙洇成一片朦胧的水墨。她撑一柄素色油纸伞,立在流云阁的后门处,衣衫半湿,鞋缘沾着泥泞,像一株被风雨打湿的白梅。
从这一刻起,她有了两重身份——明面上,是流云阁新来的清倌人,卖艺不卖身的“青瓷姑娘”;暗地里,却是六皇子沈望尘手中最锋利、也最隐晦的一把刀。
“青瓷姑娘,这便是你的房间。”老鸨张妈妈推开三楼最里间那扇雕花木门,脸上堆着笑,眼里却带着审视。
屋子宽敞,陈设竟出乎意料地雅致:临窗一张琴案,梧桐木的琴身幽暗生光;侧边立着书案,笔墨纸砚齐整;梳妆台的铜镜擦得亮澄澄的,映出窗外湿漉漉的后巷街景。
“公子特意吩咐了,您只弹琴唱曲,不陪酒,更不侍寝。每月十五,公子会来听您弹一曲《高山流水》。”
苏雪青安静地点点头,将随身那个半旧的蓝布包袱放在榻上。
包袱很轻,里面除了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,便是昨夜沈望尘亲自送来的三样东西:一支内藏毒针的羊脂玉簪,簪头一点朱砂红得灼眼;一本用宫中密语写就的琴谱,曲谱之间藏着人名与数字;还有一把不足小臂长的短刃,鞘身古朴,抽出时寒光似水。
“今夜戌时,是你初次登台。”张妈妈临走前又回头,压低声音,“头三日,只闻琴声,不见其人。纱帘需垂到底,手也不能露。三日后,方可‘真容’示客。”
苏雪青明白,这是沈望尘的安排——先以琴音惊四座,要想吊足京城那些自命风雅的权贵胃口。神秘,往往是最好的诱饵。
戌时正,流云阁内灯火通明,笙歌渐起,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脂粉香与酒气。
苏雪青端坐于重重纱帘之后,指尖轻轻拂过琴弦。
她今夜选的是《广陵散》,此曲肃杀,隐有兵戈之气,与这温柔乡的旖旎格格不入。
起初,楼下尚有调笑喧哗之声,琴音淙淙而起,如冷泉击石;渐入中段,竟似朔风穿林,寒意凛然。
不知何时,整座喧闹的楼阁渐渐沉寂下去,只余那铮铮琴音,仿佛带着实质的冷意,流淌过每一处角落。
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内,沈望尘一袭玄青常服,临窗而坐。手中的白玉酒杯停在唇畔,他透过摇曳的纱帘,望着后方那道模糊却挺直的影子。
恍惚间,想起一年前,在京郊榆钱巷那间陋室里,她第一次为他弹琴。那时她紧张得指节发白,错漏三个音,琴声里尽是惶然无措。而如今,这琴音里杀机暗藏,冷静果决,早已褪去所有青涩。
“殿下觉得如何?”身旁的心腹月娘子低声问道。
“琴技已臻化境,”沈望尘缓缓放下酒杯,目光幽深,“只是琴音里的杀气有些藏不住。这一年她学得极快,但终究……还欠些火候。”
他凝视着帘后那双在琴弦上翻飞如蝶的手,耳畔忽然响起母亲病逝前的喃喃叮嘱:“望尘,倘若有朝一日,你能握得住这权柄……定要为蒙冤的慕容家昭雪,要为这天下受苦的百姓,争一条活路。”
可如今,他为实现那遥不可及的誓言,正亲手将另一个原本清澈如溪流的少女,推向满是污泥暗流涌动的沼泽。这念头如细针,在他心口最软处轻轻一刺。
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,如银瓶乍破。余韵在寂静中萦绕良久,方才被轰然而起的叫好与掌声淹没。
有豪客激动地掷出整锭黄金,只求一见弹琴之人。
张妈妈在台下熟练地周旋,笑靥如花:“各位爷海涵!青瓷姑娘今日身子不适,实在不能见客。三日之后,姑娘正式登台,定让各位爷看个真切、听个尽兴!”
纱帘后,苏雪青缓缓起身。她没有理会前堂的喧嚣,径直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
后巷昏暗,只有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秋雨中飘摇。她自怀中取出那支玉簪,握在掌心。簪身沁凉,而那一点朱砂红在昏黄烛光下,竟像一滴将凝未凝的血,红得惊心——这是沈望尘特意吩咐匠人,照着她腕间那枚梅花形状的胎记颜色点染的。
“下一个任务,在你登台那日。”
昨夜,沈望尘低沉的声音犹在耳畔,“吏部员外郎李庸,贪墨河工银两十七万,致使三县堤防溃败,百姓流离。证据已在此。杀了他,拿回真账册。”
他说到“河工银两”时,眼中掠过一丝沉重的痛色。
苏雪青记得清楚,去年黄河决堤的惨状,邸报上传来的寥寥数语,背后是无数淹毙的性命与破碎的家园。朝廷拨下的救命钱,却成了这些蛀虫的囊中物。
当时她心头被义愤填满,回答得毫无犹豫:“他该死。”
可此刻,当那冰冷的杀器实实在在地贴在肌肤上,当想象中抽象的“诛杀”即将变成眼前具体的一条生命的终结时,一股莫名的寒意才顺着脊椎缓缓爬升,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原来握刀的手,是真的会颤抖的。
窗外,秋雨未歇,淅淅沥沥,仿佛要将整个京城都浸透。
她知道,这场雨洗净不了罪恶,也浇不灭她心头渐起的火焰。
三日之后,她的琴声将再次响起,而这一次,琴音收煞之时,或许便要染上第一抹真实的血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