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日后，榆钱巷十七号有了点人气。
月娘子从京郊流民聚集处带了五个人来：一对中年夫妻，丈夫会木工，妻子善缝补；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兵，据说曾在边关当过伙夫；还有两个半大少年，都是中州逃难来的孤儿，一个叫石头，一个叫桩子。
沈望尘亲自见了他们。
“这里不是善堂，是工坊。”他开门见山，“你们做工，我付工钱。木工、缝补、做饭、洒扫，各司其职。每月初一发工钱，做得好另有赏钱。但有一条——”
他目光扫过五人继续淡淡开口：“宅子里的事，不许外传。谁敢多嘴，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五人战战兢兢地应下。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，有口饭吃、有片瓦遮身已是天大的幸运，哪敢多问。
宅子开始慢慢修缮。会木工的丈夫带着两个少年修补门窗、加固梁柱；妻子缝补窗帘被褥，将破败的屋子收拾出几分温馨；独臂老兵在灶房忙活，虽然只有一只手，却能把简单的菜蔬做出滋味。
沈望尘每日辰时出门，去户部点卯——那个“协理京城善后事宜”的虚衔，给了他查阅旧档的权限。虽无人真正把他当回事，但至少能名正言顺地接触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。
午后他回宅子，有时在书房看带回来的抄本，有时在院里看老兵侍弄新辟出的一小片菜畦。阿福跟在他身后，憨笑着递茶递水，偶尔说些傻话：“殿下，今儿有只黑猫跳过墙，摔了一跤，可好笑了……”
月娘子每隔两三日来一趟，有时送绣品，有时送吃食，暗中将外头的消息递进来。
“二皇子那边在查漕运的旧账，似乎想找出殿下在中州时‘处置不当’的把柄。”
“三皇子门下有个御史，准备参殿下‘借善堂之名敛财’。”
“宫里传出风声，说陛下对殿下这些日子的‘安分’很满意，许是真觉得殿下无心权势……”
沈望尘听着，面上无波无澜，只偶尔问一两句关键。等月娘子说完，他会吩咐：“绣庄接下来多接些宫里嬷嬷、太监的私活，尤其是各宫有头有脸的人物。针线好坏在其次，要紧的是听他们闲谈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苏雪青是第十日被送进宅子的。
月娘子领着她从后门进来时，天色已晚。她穿着粗布衣裳，头发梳成最简单的丫鬟髻，手里提着个小包袱，里头只有两件换洗衣物和月娘子给的一支木簪。
“以后你就住西跨院。”月娘子指着游廊尽头那间小屋，“每日活儿不重，主要是扫洒。宅子里人少，规矩也少，但有一条——不该去的地方别去，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苏雪青点头，眼睛却忍不住打量四周。宅子虽旧，却收拾得干净。游廊的青砖被水洗过，泛着湿润的光泽；墙角杂草已除，新栽了几丛不知名的绿植；空气里有淡淡的饭菜香，混着木料和泥土的气息。
和她想象中皇子府邸的奢华完全不同，却奇异地让她安心。她是在郊外从月娘子口中得知六皇子的身份的，原以为公子是京中哪家过路的达官显贵，没想到竟然是在中州亲自赈灾的六皇子。
比起沈望尘的真实身份，其实雪青更好奇为什么皇子会住在这样的宅邸里。虽然她没见过真正的皇子府邸，但她隐隐觉得，或许当今圣上对这位皇子似乎不是那么重视。
想到这里，她不由得走神，月娘子的絮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“先去歇着。明早寅时起，先把游廊的雪扫了。”月娘子指了指游廊，“扫仔细些，砖缝里的冰渣要剔干净。扫完去灶房帮忙，赵婶会给你派活儿。”
那夜苏雪青躺在西跨院的小屋里，枕着月娘子给的新枕头，盖着松软的被褥，很久没睡着。窗外的风穿过游廊，发出呜呜的轻响，像某种低语。
她想起中州雪地里的濒死，雪地里那把红梅油纸伞，想起月娘子说“殿子救了你，你要报恩”。
报恩。怎么报？她不知道。但至少，从明天开始，她要好好扫雪，好好干活，不让殿子觉得救错了人。
而在书房里，沈望尘正听着月娘子的禀报。
“都安排妥了。那丫头机灵，话不多，眼神干净。”月娘子顿了顿，“只是……她腕上那枚朱砂痣，奴婢看得真切，确实是梅花形，分毫不差。”
沈望尘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那没玉佩——是哥哥的遗物和自己的那半块组成的。
“先让她扫雪。”他缓缓道，“扫三个月。我要看看，这枚意外落入手中的棋子，到底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油灯爆了个灯花，火光跳动，将他眸中的深意映得晦暗不明。
榆钱巷十七号的棋局，至此才算真正摆开。而那个在西跨院安睡的少女，尚不知自己已成了棋盘中，最微妙的一颗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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