赏赐的宅子,比想象中更破败。
榆钱巷深处,黑漆木门上的铜环锈得几乎转不动。推门进去,院子里荒草齐膝,三进房屋的瓦片残缺不全,窗纸破破烂烂,在风里簌簌作响。正堂的梁柱有虫蛀的痕迹,墙角结着蛛网,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。
内务府拨来的八个人站在院里,神情各异。为首的太监姓王,面白无须,眼皮耷拉着,声音尖细:“六殿下,这地方多年没人住,委屈您了。奴才们这就收拾。”
沈望尘扫过这八张面孔,心里已有数——王太监是宫里老人,眼神飘忽,定是某位娘娘的眼线;那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,手上厚茧位置不对,不像干粗活的,倒像是练过武;还有两个小厮,低眉顺眼,但站姿笔挺,分明受过训练……
真正能用的,只有站在最后那三个:一个咳个不停的老花匠,一个眼神浑浊的老灶娘,还有个看着憨傻的少年,约莫十四五岁,衣服补丁摞补丁。
“有劳王公公。”沈望尘语气平淡,“本宫喜静,日常洒扫有这三人就够了。其余人等,都回内务府吧。”
王太监一愣:“这……殿下,这不合规矩。皇子府邸,至少要有八人伺候……”
“本宫不是开府建牙,只是暂居。”沈望尘打断他,“况且父皇赏这宅子,是让本宫静心思过,不是来享福的。人多眼杂,反而不美。”
他把“思过”二字咬得略重。王太监脸色变了变,想起这位六皇子虽立功,却也是从冷宫出来的,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……罢了,何必触这霉头。
“奴才遵命。”王太监躬身,“那奴才这就带人回宫复命。”
“不急。”沈望尘走到那憨傻少年面前,“你叫什么?”
少年茫然抬头,咧开嘴笑:“阿福……俺叫阿福。”
“多大了?”
“十、十五……”阿福掰着手指,“俺娘说,俺是腊月生的,属羊。”
沈望尘点点头,又看向老花匠和老灶娘。两人都战战兢兢,头埋得极低。
“你们三人留下。”他转身对王太监说,“其余人,有劳公公带回去。就说本宫体恤宫中用度紧张,不敢多耗人力。”
王太监张了张嘴,最终没说什么,带着那五个“有问题”的下人走了。
宅门重新关上,院子里只剩四人。沈望尘站在荒草中,环顾四周破败景象,忽然轻轻笑了笑。
阿福呆呆地看着他:“殿下……笑啥?”
“笑这地方好。”沈望尘说,“清净。”
三日后,月娘子以“绣庄送被褥”的名义,第一次踏进榆钱巷十七号。
她带来两车东西:簇新的被褥、窗帘、锅碗瓢盆,还有几盆半开的梅花。指挥着雇来的伙计搬东西时,她暗中将整个宅子摸了一遍。
“西跨院有口枯井,井壁有暗道,通往后巷柴房。”夜里她在临时收拾出的书房里禀报。
沈望尘坐在唯一完好的圈椅里,就着油灯看户部送来的旧档:“王太监回去后,宫里有什么动静?”
“淑妃发了好大脾气,说她安排的人一个都没留下。”月娘子压低声音,“德妃倒是没说什么,但昨日她宫里的掌事姑姑去了趟内务府,打听殿下每日的用度。”
“盯着她们。”沈望尘合上卷宗,“阿福那孩子,查清楚了?”
“查了。真是傻子,他娘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,五年前病死了。他在宫里吃了上顿没下顿,内务府嫌他累赘,正好塞过来。”月娘子顿了顿,“不过奴婢试过,他耳朵极灵,能听出三十步外是猫是鼠。”
沈望尘点头:“那就留着。老花匠和老灶娘呢?”
“都是老实人,在宫里熬了一辈子,没靠山,没出路。”月娘子声音里带了几分不忍,“老花匠的儿子战死了,儿媳改嫁,留个孙子在老家,他每月那点月钱都捎回去。老灶娘更惨,丈夫早亡,女儿被卖到南边,音信全无。”
都是被这吃人的宫墙榨干了血,却连骨头都没资格留下的人。
沈望尘沉默片刻:“从绣庄调两个可靠的人来,一个顶了花匠,一个顶了灶娘。给这两位老人一笔银子,送他们回乡养老。做得隐蔽些,就说突发急病,送出城医治。”
月娘子应下,又道:“西跨院那口井的暗道,奴婢已经清理过了。柴房那边也安排了我们的人,表面是个做纸扎营生的孤老头。殿下若有需要传递的消息,可以从那里走。”
“不急。”沈望尘起身,走到窗前。窗外夜色浓重,榆钱巷静得像座坟场,“先让这宅子‘活’起来。明日你去找些真正的流民——从中州来的最好,要身世清白、手脚勤快的,以善堂招工的名义带进来。人数不要多,三五个即可。”
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父皇既给了我‘协理善后’的名头,我总得做些样子。”沈望尘转身,油灯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,“况且,人多些,有些动静才好掩盖。”
“那殿下,那位姑娘怎么安置?”
回京有些时日,一切变化来的太快,沈望尘实在无暇顾及雪青。自从将他托付给月娘子之后,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。
“如今她在何处?”沈望尘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毛。既然将她带回来了,那总要做点什么……
“回禀殿下,如今那丫头如今还在城郊外,殿下可要亲自见一面?”
“不必了,你将过几日再安排她进府,不要引人注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