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月，沈望尘离京赴中州时，京城的雪下得正紧。
没有皇子仪仗，没有护卫扈从，只有三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和十二名内务府拨来的老弱仆役——其中过半是各宫塞进来的眼线。
离宫那日，皇帝在早朝上当众颁旨，赏了他不少绫罗华服，企图维护所谓的皇室尊严，却独独没有一件像样的御寒裘衣。
沈望尘跪在丹墀下谢恩时，能听见身后几位兄长压抑的嗤笑。三皇子的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殿前侍卫听见：“六弟这趟差事辛苦，做兄长的也没什么可帮衬的……这盒老参你带上，中州苦寒，别冻坏了身子。
话说得漂亮，锦盒里却是几支须发不全的次品。沈望尘双手接过，垂眸道谢，姿态恭顺得挑不出半点错处。他穿着母亲留下的那件雪白狐裘——毛色已有些黯淡，袖口磨出了一些毛边，虽不算狼狈，但在满殿华服中寒酸得刺眼。
离京前夜，他去冷宫辞别。
荒废的漱玉阁里，母亲昔日的寝殿早已蛛网密布。他在积灰的供桌前跪下，对着空无一物的牌位位置，点燃三支偷偷带进来的线香。
“母亲，他们终于想起我了。”香火明灭中，少年清瘦的面容半明半暗，“虽然是要我去死。”
冷宫十二年，他学会的第一课是“活着”。太监克扣饭食，他便学着辨认院里哪些野菜可食；宫女将馊饭倒在他面前，他蹲下身，一点点捡回碗里；兄长们“偶然”路过，将他誊抄的“功课”扔进枯井，他等夜深人静，用绑着石块的麻绳一次次打捞。
所有人都说，六皇子沈望尘是个废物。文不成武不就，见人连头都不敢抬。皇帝从未召见过，仿佛这个儿子从未出生。
只有沈望尘自己知道，每个更深露重的夜晚，当冷宫彻底沉入死寂，他会撬开母亲床榻下的暗格，取出那些蒙尘的书卷——
不是《论语》《孟子》，而是泛黄的《漕运纪要》，边角破损的《北疆屯田疏》，用朱笔密密批注的《户部十年赋税录》。
母亲临终前，枯瘦的手攥着他腕骨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：“尘儿……相国公府三百十七条人命……你要记住……活着……等机会……”
他等了十二年。机会来了，却是要他往死地里去。
中州的惨状，比最坏的想象还要触目惊心。
马车驶入地界那日，官道两侧倒毙的尸首已无人收殓，任由野狗撕扯。还活着的人眼眶深陷，蜷在残垣下，眼神麻木如待宰牲畜。疫病在流民间蔓延，咳嗽声、呻吟声、孩童的啼哭声混杂成一片地狱交响。
沈望尘踏下马车时，一个浑身滚烫的孩童从尸堆旁爬出，死死抓住他狐裘下摆。那双手瘦得像鸡爪，指甲缝里塞满黑泥。
“饿……娘……饿……”
孩子抬头，浑浊的眼球里映出沈望尘苍白的脸。那一瞬间，沈望尘看见的不是流民孩童，而是许多年前冷宫里那个叫小荷的宫女——因为偷了膳房半块发馊的馒头，被管事太监按在雪地里，活活用板子打死。血渗进雪地，融出一个暗红色的坑。
他蹲下身，搂住孩童，随即唤来老仆。声音平静无波，“传令，就地搭棚施粥。召集当地官民搭建安置点。”
三个月，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根钉在中州的钉子。白天巡视灾民安置点，夜里在临时医棚守到三更。几次暴民围堵官仓，他独自上前，任烂菜叶、土块砸在身上，一遍遍重复：“朝廷的粮就在仓里，按户发放，绝无克扣。”
起初无人信他。直到第十五日，户部拨下的第一批赈灾粮运抵，沈望尘当众开仓，亲手将第一袋米倒进粥锅。热气蒸腾而起时，荒原上第一次响起零散的叩拜声：“六殿下仁德……”
消息传回京城，据说皇帝将奏报反复看了三遍，朱笔在“民心归附”四字旁停了许久，最终批下一个“阅”字。
也就是在即将离开中州那日，他看见了雪窝里那点突兀的颜色。
烟青色的布料，在纯白背景中格外扎眼。起初以为是冻毙的流民遗物，走近了才看清，是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。积雪已覆住大半身子，只露出一截纤细手腕，冻得青紫。
沈望尘急忙传唤仆从，打算俯身拨开积雪时却被少女死死抓住了衣摆。这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，脸颊凹陷，嘴唇乌紫，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他伸手探她鼻息，指尖触到她冰冷皮肤时，少女睫毛颤了颤，竟极缓慢地睁开一线眼缝。
那眼神空洞茫然，没有濒死的恐惧，只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死寂。像极了冷宫深井里，他打捞起的那只溺毙的雀鸟。
鬼使神差地，沈望尘解下自己的狐裘裹住她，将人带回了自己在中州暂住的宅邸。
将人安置好，沈望尘才从昏黄光线里，看清了这张脸——脏污遮掩下，眉目其实生得很清秀，只是瘦脱了形。
仕女在为其清理脏污时，少女的袖口因被抱着的动作滑落，露出细瘦的一截腕子。冻疮溃烂处渗着血水，但在完好的皮肤上，一道明显的环状旧痕清晰可见——那是常年佩戴某种饰物留下的印记，勒痕很深，至少戴了十年以上。
而在这道旧痕上方，靠近桡骨的位置，一粒朱砂色的小痣映入眼帘。
他本该挪开双眼，但却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想要确认什么东西，于是定定的看着那手腕处。
不是普通的圆点，也不是常见的星状。它的轮廓奇特，边缘微微舒展，像……一瓣梅花的形状。
沈望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油灯爆了个灯花，火光跳跃中，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画面被猛然撬开——
苏雪青的留下从来不是因为偶然，哪怕一开始是处于他的恻隐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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