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在混沌与寒冷的深渊里沉浮了多久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，如初春破冰的溪流，缓缓渗入她僵硬的四肢百骸。
意识从一片泥泞黑暗中艰难上浮，先是模糊感知到身下不再是刺骨的冰雪，而是某种柔软干燥的铺垫，接着，是覆盖在身上的、带着阳光气味的厚重织物所带来的妥帖暖意。
鼻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清苦的草药味，混杂着陈旧木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她从未闻过的雅致馨香。是……得救了吗？
可随即，一种茫然的、近乎恐惧的陌生感攥住了她。这里是哪儿？她怎么会在这里？
就在这时，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房间另一侧传来，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静谧：
“醒了？”
她身体骤然一僵，像被惊扰的幼兽，所有的迷茫瞬间被尖锐的警惕取代。
耳朵先于眼睛工作，捕捉着那个方向的动静——极轻微的、书页翻动的窸窣声，瓷器与木几接触的细微磕碰。
几息之后，确定没有即时的威胁，她才极其、极其缓慢地，将头偏转过去。
窗下，一个少年坐在案前，依旧身着月白衣袍，融入窗外雪色。他手中执着一卷书，目光落在字里行间，并未看她。
侧脸在透窗天光里，线条清俊得不似真人。小几上茶烟袅袅，将他周身笼在一层薄雾里，愈发显得遥远。
是他救了自己？
这个认知带来些许松懈，随即是更深的惶惑。
为何救她？这样一个看起来纤尘不染、与她所处世界天差地别的人，救一个肮脏濒死的流民，图什么？
她尝试动了一下，想坐起来。身体却沉重虚软得不像自己的，仅仅是抬起手臂，就牵动不知哪里的隐痛，让她低低抽了口冷气。
这细微的响动终于引来了少年的目光。
他合上书卷，抬眼看过来。那是一双极其幽深的眼睛，颜色是纯粹的墨黑，目光平静，像深秋无波的寒潭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蜷缩在床角、狼狈如落水猫崽般的模样。
没有怜悯，也没有嫌弃，只是一种纯粹的、打量物件的平静。
“能动，便无大碍了。”他开口道，声音依旧温润，却没什么温度，“药在桌上，温着便可喝。”
顺着他的目光，床边小几上果然放着一只温着的陶碗，褐色的药汁散发着热气。
救她，给药……这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善意，反而让她更加不安。流亡的经验告诉她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，尤其是来自这样云端之上的人。
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喉咙火烧火燎，最终挤出嘶哑的声音：“……为什么救我？”
问完，她便紧紧盯着他，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能解释这反常善意的端倪。
沈望尘似乎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，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没有直接回答，反而问道：“难道你忘记了？”
“忘记什么……”她哑声道。
难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么？思索间，她忽的想起意识混沌时抓住的狐裘，原来不是幻觉吗？这一刻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与眼前的少年重叠。
原是自己先抓住了他的衣角么，忽的她有些不知所措，只默默低了头。
察觉到少女的反应，他心中了然，便再次出声。
“你叫什么？从哪儿来？”
“阿青……他们都唤我阿青……”她轻声道，省去了“从哪里来”。
流民不提来处，是一种保护，也是对过往伤痕的沉默。
“阿青。”他重复了一遍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。
那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着的，污迹斑斑的脸上寻找着什么，掠过她瘦削的颧骨，过于明亮的眼睛，最后落在她紧紧攥着被角、指节发白的手上。
然后，他像是确认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，复又看向窗外纷扬的雪。
像是想要打破即将沉寂的氛围，他再次突兀的开口。
“雪夜荒郊，濒死之人，看见了，便救了。”
他的回答轻描淡写，仿佛只是拂去了衣上的一片雪花，随即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不必多想。”
不必多想？她怎么可能不多想。下一瞬，去留的问题像冰冷的雪水浇头而下。药喝了，伤好了，然后呢？
巨大的恐慌比昏迷前濒死的绝望更清晰地攫住了她。
回去？回到那片吃人的雪原和毫无希望的流民队伍？她不愿再想，也不敢多想。现实随时都可以击溃她。
眼前这个少年，他看起来清冷、疏离，但至少……他给了她一碗药，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。这是她溺水能抓住的、唯一的浮木。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惶惑、羞耻和不安。她再难以压抑内心的恐惧。
于是，她掀开被子，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，几乎是滚下了床榻，双膝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“公子！”她仰起脸，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污痕，眼睛却亮得惊人，那是绝望深处迸发出的最后火焰，“求您……别赶我走！我什么都愿意做！为奴为婢，做牛做马！我吃得少，力气大，学什么都快！求您……给我一条活路！”
她语无伦次，额头重重磕向地面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一下，又一下。不是优雅的跪拜，而是穷途末路者最卑微、最激烈的恳求，带着不惜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狠劲。
沈望尘看着她近乎自残般的叩首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——并非动容，更像是看到了某种熟悉的、久远的东西，勾起了冷静的评估。
在她磕到第四下时，他开口了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让她不由自主停下的力量。
“够了。”
阿青僵住，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，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我身边，不缺婢女，更不缺做牛做马之人。”他的声音平淡依旧。
她的心彻底沉入冰窟，身体里那点支撑着她的力气瞬间被抽空，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。
然而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一种似乎经过权衡的随意：“不过，你若实在无处可去。等伤好了，便随我一同回京吧，我正好还缺一个扫雪的丫鬟。”
峰回路转。
阿青猛地抬起头，难以置信地看向他。扫雪？只是……扫雪？这么简单？
沈望尘已经重新拿起了书卷，目光落回字里行间，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至于名字……阿青略显随意。既是雪夜所遇，便唤‘雪青’。姓氏么……”他略一停顿，似乎并未过多思索，“姓苏如何？”看似询问却带着不容置喙。
苏雪青。
阿青呆呆地跪在那里，忘记了磕头，忘记了道谢。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滴，落在她早已冻僵的心湖上，漾开一圈圈陌生的、却让她浑身颤栗的涟漪。她不仅被留下了，还被赋予了一个新名字，一个干净的、完整的、属于“这里”的名字。
不是“喂”，不是“那个流民”，而是苏雪青。
过了好几秒，汹涌的情绪才冲破阻滞，她伏下身，这一次，动作不再激烈，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，额头轻轻贴在地面冰凉的石砖上，声音哽咽，却异常清晰：
“苏雪青……谢公子……谢公子收留。”
沈望尘没有再回应，只起身缓步离开了厢房。
阳光透过窗纸，将飞舞的微尘照得清晰，茶香与药味在空气中静静交融。跪在地上的苏雪青不知道，这场收留，始于雪夜一点未泯的侧隐，却或许将在未来，因为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烙印在血脉或命运里的某些痕迹，滑向一个早已埋下伏笔的轨道。
但此刻，对她而言，这就够了。她活下来了，并且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“开始”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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