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,天气骤变,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,不多时,大雪便如鹅毛般倾覆而下。
不过几个时辰,积雪便深达数尺,地面坚硬如铁,冰面光滑如镜,映着惨淡的天光,更添寒意。
城郊官道早已被大雪掩埋,人迹罕至,唯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,在旷野上肆意奔腾。
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,就在这几乎能吞噬一切的白茫茫中,如同一点随时会熄灭的灰烬,艰难地移动着
她迎着能将人刮倒的风霜,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。凌乱打结的头发污秽不堪,黏在皴裂的脸颊和脖颈上,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。
身上那件单薄的烟青色窄袖长衫,如今已被泥水、污渍和融雪浸染得看不出本色,下摆破碎,冷风轻易就能穿透,扬起那沾满泥泞冰碴的裙裾一角。
她走得极慢,步履蹒跚,深一脚浅一脚,不时踉跄一下,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瘫软在雪地里。那身影脆弱得如同疾风中的一茎蒲苇,仿佛再大一点的风,就能将她彻底吹散,湮灭于这片冰天雪地。
她的目光,死死盯着风雪那头隐约可见的、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城门轮廓。
那里曾是无数流民心中的希望,是朝廷赈济的所在,也是她支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抵达的地方。
然而,希望近在咫尺,身体却已到了极限。
一股混杂着绝望、不甘与彻底虚弱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她,眼前阵阵发黑,双腿再也无法支撑。
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呻吟,便悄无声息地、虚弱地向前扑倒,整个人深深陷进冰冷的积雪中。
雪,依旧无情地落下,覆盖万物。
她倒卧在那里,大半个身子无意识地蜷缩起来,那是身体在极致寒冷中最后的自我保护,却依旧抑制不住地剧烈战栗。
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、肩膀上、脊背上,很快积起一层,又一层,仿佛天地正在为她编织一件冰冷的殓衣。
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,掠夺着所剩无几的体温,意识如同风中残烛,明灭不定。黑暗与疲倦如同潮水般涌来,她感到沉重无比,只想就此闭上眼睛,沉入那再无知觉的永眠。
就在她眼皮即将阖上的瞬间,混沌的听觉似乎捕捉到一丝异样。
风声的间隙里,好像……有一道声音传来?
温润,清冽,像是玉石轻叩,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在唤着什么。
可她耳朵里灌满了风雪,头脑昏沉如浆,根本听不真切,那声音也似有若无,仿佛只是濒死前的幻觉。
然而,这丝幻觉却像一枚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激起了一点微澜。
迷离之际,她目光涣散。仿佛“看”见,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,撑着一把红梅油纸伞,正踏着深雪,疾步朝她的方向走来。
风雪翻卷着他的墨色发丝,如同泼洒开的一缕孤寂墨烟。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缎常服,外罩宽大厚实的雪白狐裘大氅,几乎与这茫茫雪色融为一体。
他的衣袍上似乎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纹路,在这昏暗雪天里,竟也泛着一种奇异的、清冷的流光,与周遭的破败污浊格格不入,显得既夺目,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、冰冷的刺眼。
万籁俱寂,她的视线早已无法聚焦,唯有这雪中突兀出现的景象,烙印在她即将昏暗的视野里。
像什么呢?不像真实的人,倒像是……一幅陡然活过来的水墨画,或者,是这死寂雪原上,一只偶然驻足、带着病弱孤高气质的鹤。
十二岁的她,在意识彻底沉沦前,将这踏雪而来的幻影,认作了传说中拯救苦难的谪仙。
救我。
求生是陷入绝境者最后的本能。
这两个字并未冲出喉咙,却在她心底发出了无声的、震耳欲聋的呐喊。
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最后一丝力气,让她那只几乎冻僵的手,在积雪中极其轻微地、却又无比执拗地动向前摸索,指尖似乎擦过了什么柔软的、带着些许温度的东西——是狐裘的边角。
她想要抓住,牢牢抓住。
她不知道他是谁,是贵人还是过客。但这乱世,这人命如草芥的炼狱,谁不想活下去
哪怕是一根垂下的蛛丝,一缕虚幻的光,只要有一丝可能,她都要用尽最后的气力去抓住。
她想活,无论如何,她都要活下去!
可是,无论意志如何嘶吼,身体已经背叛。
眼皮沉重如铅,无论如何也睁不开;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,干涩剧痛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只有那刺骨的寒风,依旧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,持续刮过她麻木的脸庞,将她体内最后一点点可怜的余温,毫不留情地抽走,剥离。
最终,那点微弱的挣扎也耗尽了。
她如同断线的木偶,彻底松开了那虚无的“衣角”,沉入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。
噩梦接踵而至。
记忆深处最不堪的碎片翻腾上来。
母亲撕心裂肺最后却渐弱的哭嚎,父亲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动的身躯,胃里火烧火燎却无物可填的饥饿感,还有这浸透骨髓、仿佛永无休止的寒冷……
她在梦魇的深渊中下坠,绝望而无助。
然而,就在这片绝望的嘈杂与冰冷中,那个温润的、模糊的声音,却始终如同游丝般萦绕在意识的最边缘,忽远忽近,不肯散去。
无意识中,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,嗫嚅着“爹……娘……”。
可是他们都不在了,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赤地千里的故乡。
她想从这噩梦中挣脱,可即便醒来,现实又比这梦境能好上几分?
寒冷,饥饿,孤独,死亡……
或许,就这样一直睡下去,不再醒来,就能见到爹娘了吧?
这个念头,带着诡异的诱惑,在她逐渐沉寂的意识里,轻轻盘旋。
而身外,雪落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