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号角声裹着霜气撞进帐幕时,薛枫正攥着柳轻眉的沉香佛珠发呆。佛珠的每一粒都被他摩得温热,指腹蹭过刻着“平安”的那粒——是柳轻眉昨晚塞给他时,特意用指尖点了点的:“这粒是我求苏州寒山寺的师父开了光的。”他掀开帐帘,冷风灌进领口,远处校场的斥候营已列成方阵,红姑正站在队伍前头擦弓,见他来,把弓梢往地上一戳:“薛校尉,再磨叽可赶不上熊津江的晨雾——那雾跟百济人的迷药似的,晚了连路都找不着!”
熊津江的晨雾果然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。薛枫伏在芦苇丛里,指尖攥着根刚折的芦苇——叶尖的露水顺着指缝滴进泥土,凉得他指尖发颤。红姑的声音从耳后飘过来,压得比芦苇叶还轻:“前面三里地有百济游骑,一共十二骑,都带着绊马索——昨天截粮船的就是这批人。”她的弓已拉满,箭镞对着最前头骑兵的后心,“要动手吗?”
薛枫盯着那队游骑的旗号——黑布上绣着百济的“三韩鸟”,跟上次李四刀鞘上的纹案一模一样。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“追根溯源方为察奸”,于是按住红姑的弓:“别杀,留活口——我要知道他们的粮道岗哨在哪。”话音刚落,红姑的箭已射出去,正中最末一匹马的后腿,那马嘶鸣着栽进芦苇丛,其余骑兵刚要转身,就被两侧包抄的斥候按在地上。
“说!你们天天在熊津江巡逻什么?”红姑的刀抵在俘虏的颈动脉上,那俘虏眼珠转了转,刚要扯谎,薛枫突然用流利的百济话骂了一句——是他跟营里的百济降兵学的粗口:“再不说,我就把你绑在沉了的粮船上喂鱼!上次你们劫的三船米,沉得够快的啊?”俘虏的脸瞬间煞白,结结巴巴道:“是、是尉仇台将军让的!说要把唐军的粮道堵死,让你们饿到跪下来求降!”
薛枫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。他翻身上马,缰绳一扯就往营地跑,红姑的长弓撞在他后背:“薛校尉,你慢着!前面芦苇丛里有百济的伏兵!”可他哪里顾得上——昨天伙房的下毒只是开胃菜,百济人真正的杀招是断粮道!
等他冲进刘仁轨的帅帐时,案上的舆图已经被拍得皱巴巴的。刘仁轨的指节叩在“熊津江鹿耳滩”六个字上,声音像生铁:“刚接到快船回报,粮船在鹿耳滩触礁了——三船米,全沉了。”他抬眼看向薛枫,眸子里的血丝比昨晚更浓,“现在营里的粮草,只够三天。”
薛枫的指尖本能地蹭过腰间的《沧溟八阵图》。父亲的话突然撞进脑海:“东海有变,图现其机——若遇粮草困局,看‘水文篇’。”他扑到舆图前,手指顺着熊津江的线条往下划——图里“水文篇”画着一条细若游丝的支流,标注着“青苇溪”:是祖父薛仁贵征辽时发现的隐秘水道,入口藏在芦苇丛最密的地方,百济人根本不知道。他的指尖重重砸在“青苇溪”三个字上:“刘帅!青苇溪能走粮船!我爷爷当年就是从那绕开高句丽埋伏的!”
刘仁轨的眼睛亮起来。他抓起案上的马鞭,往舆图上一抽:“带斥候营立刻探路!若真能行,我调二十艘窄舸,今晚就运粮——再晚,兄弟们就得啃树皮了!”
青苇溪的入口果然藏在芦苇丛最深处。薛枫划着小舢板,用桨杆拨开一人高的芦苇——水是碧绿色的,能看见水下的游鱼,完全不像熊津江主水道那么浑浊。红姑站在船头,用长弓拨了拨垂下来的芦苇:“这地方连鸟都飞不进来,百济人要是能找到,我把弓吃了!”她突然笑了,拍了拍薛枫的肩膀,“你爷爷当年真有眼光——这水道比我在河北绿林走的秘道还隐!”
当晚的月亮升得很高,青苇溪的水面浮着碎银。薛枫站在粮船的船头,望着远处营火——柳轻眉应该在药营里熬姜茶吧?他摸着腕上的佛珠,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,转身就撞进柳轻眉的怀里。她的药囊蹭着他的铠甲,兰草香裹着姜茶的热气钻进来:“你回来了?”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指尖摸着他铠甲上的划痕——是白天跟百济游骑交手时蹭的,“我听说粮船被劫,怕你……怕你去探路时遇到埋伏。”
薛枫伸手抱住她。风里飘着粮香,还有柳轻眉发间的茉莉花香。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编的草蚂蚱,还在怀里揣着,于是掏出来递过去:“本来想等你帮我擦药时给你的……”柳轻眉接过蚂蚱,指尖碰了碰它歪歪扭扭的翅膀,笑出了眼泪:“丑死了……不过比我上次在苏州买的泥娃娃可爱。”
亥时三刻,粮船终于驶进营地码头。刘仁轨站在栈桥上,看着一袋袋米搬下船,银白的须发在风里飘:“薛讷说你‘得图中真意’,果然没错——这趟粮,救了全军的命。”他拍了拍薛枫的肩膀,递过一壶酒,“喝了这壶,明天跟我去看阵——百济人要是敢来犯,咱们用八阵图回敬他们!”
深夜的帐里,薛枫翻开《沧溟八阵图》。“水文篇”的页角被他折了个小角,父亲的批注“水无常形,兵无常势”映着烛火。他摸着批注,想起今天的青苇溪,想起柳轻眉的佛珠,想起红姑的长弓——原来所谓的“沧溟八阵图”,从来不是纸上的兵阵,是藏在山水里的活路,是心上人塞在手里的平安符,是兄弟伙儿一起拼出来的底气。
帐帘被掀开时,冷风裹着霜雪灌进来,薛枫迷迷糊糊抓过铠甲,就见刘仁轨的亲兵单膝跪在地上,声音像冻硬的石子:“薛校尉,刘帅有请,急事。”他揉了揉眼睛,看见案上的草蚂蚱还摆着歪歪扭扭的姿势,柳轻眉的佛珠在腕上泛着温凉的光——昨夜她靠在他怀里睡着,发梢蹭着他的下巴,呼吸里带着姜茶的甜。
帅帐里的火盆烧得正旺,刘仁轨站在舆图前,指尖叩着“鹰嘴谷”三个字,银白的须发上沾着炭灰:“刚收到斥候密报,百济把从新罗抢的粮藏在鹰嘴谷——谷里有五十袋米,还有几坛盐。”他转身看向薛枫,眸子里的血丝还没消:“咱们的粮只够撑五天,要是拿不下这谷……”
薛枫的手指本能地蹭过怀里的《沧溟八阵图》。上章刚翻完“水文篇”,现在“地形篇”的书页像有温度似的,烫得他胸口发闷。他弯腰捡起案上的马鞭:“刘帅,我带斥候营去——红姑熟悉那一带的地形,上次熊津江的游骑就是她揪出来的。”
营门口的灯笼还亮着,柳轻眉裹着件旧棉袍站在雪地里,发间沾着几片雪花。她的手指冻得通红,药囊上的兰草绣纹沾了霜,递过来时还带着她怀里的温度:“这是我用姜黄和三七熬的金疮药,比营里的管用——你上次蹭的划痕还没好全,别再碰水。”她的指尖摸着他腕上的佛珠,那粒刻着“平安”的珠子被她摩得发亮:“这粒我又求了一次——师父说,多求一次,就多一分灵验。”
薛枫伸手把她发间的雪花掸掉。她的睫毛上结了层薄霜,像两排小刷子:“等我回来,给你带鹰嘴谷的野菊花——上次红姑说,谷里的菊花是紫色的,比苏州的茉莉还香。”他把怀里的草蚂蚱掏出来,塞进她手里:“这个先拿着,回来换菊花。”
鹰嘴谷的晨雾比熊津江的更浓。红姑的刀鞘戳在地上,溅起细碎的雪粒:“前面半里地有个断崖,崖下的石缝能通到谷顶——去年我跟我哥偷猎,就是从那爬上去的。”她的弓已搭好箭,箭镞对着雾里的黑影:“刚才我看见崖上有动静——百济人在那藏了哨兵。”
薛枫摸着崖壁上的青苔。那青苔是深绿色的,跟他在“地形篇”里见过的“伏兵苔”一模一样——百济人用青苔盖住了脚印,可青苔的长势不对,明显是刚踩过的。他回头对红姑比了个手势:“你带五个斥候从石缝爬上去——把哨兵解决了,别留活口。”
雾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。薛枫听见崖上传来一声闷响——是红姑的短刀扎进肉里的声音。他立刻挥手,斥候营的兄弟像影子似的散开,贴着崖壁往谷口摸。刚到谷口,就看见百济的哨兵倒在雪地里,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,刀鞘上刻着“三韩鸟”。
“谷里有三十个守卫,都带着长矛。”红姑从崖上跳下来,雪末子溅在她脸上:“粮库在谷底的 cave(山洞)里,洞口有两个瞭望塔——塔上有火油,一烧就塌。”她的手指戳了戳薛枫的铠甲:“你说,咱们是硬冲还是用计?”
薛枫蹲在雪地里,用手指画着谷口的地形。“地形篇”里说“围地则谋,死地则战”,鹰嘴谷是围地,只能用谋。他想起父亲说过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”,于是抬头对红姑笑:“上次他们用绊马索,这次咱们用滚木——把谷口的树砍了,堆在路口,等他们出来,就推下去。”
砍树的声音惊飞了谷里的乌鸦。百济的守卫听见动静,举着长矛冲出来,刚到路口,就被滚木砸翻了一片。薛枫带着斥候营从侧面冲进去,他的枪挑翻了两个守卫,枪尖上沾着血,却没忘了看一眼谷里的粮库——那山洞的门是用粗木头钉的,上面刻着日本的“八岐大蛇”纹章。
“不好!这里有日本间谍!”红姑的箭射穿了一个守卫的喉咙,那守卫的怀里掉出个纸团,薛枫捡起来一看,是用日文写的“明日午时,烧粮”。他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——要是再晚来一天,粮就被烧了!
瞭望塔的火油桶突然爆了。红姑的箭射穿了火油桶的盖子,火油流在塔上,瞬间烧成了火柱。塔上的百济士兵尖叫着跳下来,摔在雪地里,滚成了火球。薛枫带着人冲进山洞,里面的粮袋堆得像小山,每袋米上都刻着“新罗贡米”的字样。
“赶紧搬!”薛枫抓起一袋米,米袋的重量压得他肩膀发疼:“红姑,你带几个人守着洞口——别让百济的援兵进来!”他的手指碰到粮袋上的“新罗贡米”,突然想起金春秋说过,新罗的米是香的,比大唐的米还软。
搬完最后一袋米时,天已经亮了。薛枫站在谷口,望着远处的雪山。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,是斥候营的兄弟踩的。他摸着腕上的佛珠,那粒“平安”的珠子被他摩得发烫——柳轻眉的话突然撞进耳朵:“多求一次,就多一分灵验。”
回到营地时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。柳轻眉站在营门口,怀里抱着草蚂蚱,看见他回来,扑过去抱住他。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铠甲:“我以为你出事了——红姑说,谷里有日本间谍,我怕……”
薛枫伸手把她的眼泪擦掉。他的手里拿着一束紫色的野菊花,花瓣上还沾着雪:“给你的——比草蚂蚱好看。”他把菊花塞进她手里,看见她的药囊还挂在腰间,兰草绣纹上的霜已经化了,变成了小水珠。
刘仁轨的笑声从后面传来。他摸着粮袋上的“新罗贡米”,对薛枫说:“你爷爷当年打高句丽,就是用这种办法—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。”他拍了拍薛枫的肩膀:“你比你爷爷强——你懂的,不是兵法,是人心。”
深夜的帐里,薛枫翻开《沧溟八阵图》。“地形篇”的页角被他折了个角,父亲的批注“地形者,兵之助也;人心者,兵之本也”映着烛火。他摸着批注,想起柳轻眉的野菊花,想起红姑的箭,想起鹰嘴谷的雪——原来所谓的“沧溟八阵图”,从来不是纸上的兵阵,是兄弟的后背,是爱人的眼泪,是想守护的每一个人。
本章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