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裹着霜寒漫过校场辕门时,薛枫已经把薛家枪抡了十七个来回。枪尖划破乳白色的雾层,带起细碎的气流声,像他昨夜在营账里翻来覆去时,父亲那句“莫要坠了薛家威名”的余音——可他偏不想做“薛仁贵的孙子”“薛讷的儿子”,他要做“大唐的薛枫”。腰间裹着青布的《沧溟八阵图》硬邦邦硌着腰腹,倒像块烧红的炭,逼得他每一式枪法都比往日更沉更稳。
“小枫子,磨蹭什么呢?”粗嗓门撞破雾幕,薛勇踩着带泥的皮靴过来,甲片撞出清脆的响。他比薛枫高半个头,脸膛晒得黑红如熟铜,手里的铁枪比薛枫的重两斤,枪身缠着浸过桐油的黑布,“等会骑射要是脱靶,我可不给你圆场子——别让营里的兄弟说薛家出了个耍花枪的纨绔。”
薛枫收了枪,枪尖往地上一戳,溅起几点混着霜的泥星:“堂兄还是担心自己吧——上回你射歪的那支箭,至今还插在营门口的歪脖子树上,活像只歪嘴的麻雀。”
薛勇笑着搡他肩膀,力道大得让薛枫晃了晃:“牙尖嘴利,等会让你见识什么叫‘薛家枪法’的真传。”
校场的鼓声响起来时,晨雾刚好散到只剩一层薄纱。两面“大唐辽东道行军”的红旗在风里展开,红绸子猎猎拍打着旗杆,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。薛枫翻身上马,枣红马“照夜白”打着响鼻,蹄子刨着冻硬的地面——这是他来辽东前特意挑的战马,通身红毛如赤霞,唯独四蹄雪白似凝霜,此刻正不耐烦地甩着尾巴,显然也想一展身手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狼牙吊坠——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,牙尖被岁月磨得发亮,此刻贴着心口,暖得像母亲的手。骑射的靶位设在校场尽头,二十步外立着十个草人,每个草人的眉心都画着朱红的圆点,像十颗凝固的血珠。薛枫端起桑木弓,指节扣住黑牛筋弓弦,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“三稳”:心稳、眼稳、手稳。他深吸一口气,把周围的喧哗都摒在耳外,只剩马蹄踩在地上的“咚咚”声,像战鼓在心里敲。
第一箭射出去时,草人的眉心炸开一团红——正中靶心。第二箭跟着出去,刚好钉在第一箭的旁边,几乎要把第一支箭挤得歪过来。第三箭……薛枫忽然偏了偏头,瞥见校场边的回廊下,有个穿浅绿比甲的身影——是柳轻眉,她抱着绣兰草的药囊,正睁着水润润的眼睛看着自己。他心里忽然一跳,手指微微抖了一下,第三箭射出去,擦着草人的耳朵过去,钉在后面的围墙上,溅起一片碎土。
“可惜了!”旁边的士兵发出惋惜的喊声,薛勇在看台上拍着栏杆笑:“小枫子,分心了?莫不是看上人家柳医官了?”
薛枫的脸瞬间热得发烫,拍了拍照夜白的脖子,催马往回走。刚下马来,就见柳轻眉抱着药囊走过来,她的脸有点红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:“薛校尉,刚才和薛校尉对练时,你的胳膊被枪杆蹭到了吧?”她掀开药囊,拿出个青瓷瓶,瓶身贴着张写着“金创药”的宣纸,“这是我熬的,涂了就不疼了——里面加了薄荷,凉丝丝的。”
薛枫低头一看,胳膊上果然有道红印,刚才和薛勇碰枪时蹭的,此刻正泛着热。他接过瓷瓶,指尖碰到柳轻眉的手背——凉丝丝的,像江南春天的溪水。“多谢柳医官。”他说,忽然想起昨天在医疗队第一次见到她,她蹲在地上给伤兵裹伤口,阳光穿过帐篷的缝隙照在她头发上,像撒了层金粉,连睫毛上都沾着光。
“不用谢。”柳轻眉笑了笑,转身要走,又停下脚步,指了指他手里的弓:“刚才第三箭,你是看到我才分心的吧?”
薛枫的耳尖都红了,正要解释,就听校场的喇叭声吹响——接下来是枪法对练,对手正是薛勇。他把瓷瓶塞进怀里,拎起薛家枪,枪身的枣木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暖光,往校场中央走。薛勇已经在那等着了,铁枪往地上一戳,震得脚下的泥土都跳起来:“可别再说我让着你——今日要么你赢,要么我赢,没第三种可能。”
两人的枪撞在一起时,发出刺耳的金属声,像两把刀在互相切割。薛枫一开始只守不攻,薛勇的枪像暴雨一样砸下来,每一式都带着“崩”字诀的刚劲——父亲说过,“崩枪要沉,像山压下来,让对手喘不过气”。薛枫退了三步,忽然发现薛勇的破绽:他转身时,左肋的甲片没扣好,露出半寸空隙。薛枫眯起眼睛,枪尖一挑,刚好挑开薛勇的枪杆,然后枪尖往前一送,顶住他的胸口——枪尖的寒气透过甲片渗进去,薛勇的身子一僵。
“堂兄,输了。”薛枫收了枪,嘴角带着点笑,却没有一丝得意。
薛勇愣了一下,然后仰头大笑,声音像洪钟:“好小子!刚才那招‘灵蛇吐信’,是你自己悟的吧?爹可没教过你这么阴的招。”
校场的士兵们欢呼起来,有人吹着口哨喊“薛校尉好样的”,有人拍着巴掌叫好。薛枫抬头,正好看到看台上的刘仁轨——老将军穿着紫色官袍,腰间挂着金鱼袋,正眯着眼睛看他,手里的马鞭轻轻敲着栏杆。他心里一紧,刚要行礼,就见刘仁轨朝他招了招手。
薛枫快步走过去,站在台阶下,垂手行礼:“末将薛枫,参见将军。”
刘仁轨上下打量他,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,仿佛要把他看穿:“你父亲给你的《沧溟八阵图》,带了吗?”
薛枫愣了一下,然后摸了摸腰间的青布包——那本图册被他裹得严严实实,连边角都没皱:“带了,将军。”
“明日辰时,来我账中。”刘仁轨说,声音像撞钟一样沉,“我倒要看看,薛讷的儿子,能不能看懂那本满是鬼画符的图。”
薛枫抬头,刚好对上刘仁轨的眼睛——那眼睛里没有“薛家子弟”的标签,只有对后辈的审视和期待,像当年祖父薛仁贵看父亲的样子。他心里忽然一热,大声说:“末将定不辜负将军厚望!”
旁边传来一声口哨,红姑靠在回廊的柱子上,穿着黑色紧身夜行衣,左眉的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光,像条蛰伏的小蛇:“薛校尉,刚才的枪法真够劲!”她扔过来一个羊皮水袋,“喝口烧刀子,解解乏——这是我藏了半个月的宝贝,一般人我可不给他。”
薛枫接过水袋,拧开喝了一口,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,像吞了团火,呛得他直皱眉头。柳轻眉站在回廊下,看着他的样子,忍不住笑出声——她的笑声像银铃,在寒风里飘得很远,让薛枫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瓷瓶——里面装着柳轻眉的金创药,还带着她的体温。又摸了摸腰间的八阵图——那是父亲的期望。风里忽然飘来一缕药香,是柳轻眉药囊里的薄荷味,混着烧刀子的辛辣,还有阳光的暖,在空气里缠成一股绳,把他的心紧紧系住。
远处的红旗还在猎猎作响,太阳越升越高,把校场的每一寸土地都晒得发烫。薛枫望着刘仁轨远去的背影,又望着回廊下的柳轻眉,忽然觉得,这辽东的风,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他握紧手里的薛家枪,心里暗暗发誓:总有一天,他要让所有人知道,他是薛枫,不是薛仁贵的孙子、薛讷的儿子,他是大唐的战士,是能撑起一片天的将军……
天刚蒙蒙亮,辽东军营还浸在青灰雾里,伙房的粥桶已滚起咕嘟声。薛枫攥着块粗布巾站在桶边,指尖还残留着昨夜翻《沧溟八阵图》时蹭到的墨香——那图页边角的“辨奸篇”被他折了个小角,父亲的批注“敌踪藏于烟火处”正硌着他的掌心。
竹勺碰陶碗的脆响里,他瞥见伙夫张三的袖口沾着团暗黄粉末。那不是灶灰——灶灰是松松散散的黑,这粉末却凝着股苦杏仁的腥气,像他前日在柳轻眉药囊里见过的“砒霜末”。张三抬头时,眼尾的细纹里藏着慌乱,正好撞进薛枫眯起的剑眉——这人的裤脚卷着,脚踝上刺着朵百济常见的“月桂纹”,昨日帮着搬米袋时他就觉眼熟,这会儿再看,倒像根细针戳进脊梁骨。
“薛校尉,发什么愣呢?”红姑的嗓门裹着风撞进来,她扛着长弓站在伙房门口,鼻尖先皱成了疙瘩,“这粥味儿不对,怎么像我上次在百济营地闻过的苦杏仁?”
薛枫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。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粥碗往怀里拢了拢——碗底还沉着张三刚撒的粉末。昨天柳轻眉才跟他说,百济降兵常用晒干的苦杏仁磨粉下毒,量少不致命,可连喝三日能让壮汉软成面条。他攥着碗的手指关节发白,指腹蹭到碗边的粉末,突然想起父亲说过“见异常而不动,方为察奸之道”。
“红姐,帮我盯着张三。”薛枫把粥碗往红姑手里一塞,转身就往伙房后巷走。张三刚要掀门帘出去,被红姑的长弓梢勾住腰带:“张伙夫,咱们聊聊你脚踝的刺青?”
后巷的墙根堆着半枯的艾蒿,薛枫刚转过墙角,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身影翻上了营墙——是张三!他拔腿就追,靴底碾过艾蒿的碎叶,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声。张三刚要跳下去,薛枫扑过去拽住他的脚踝,两人一起滚进墙根的草堆里。
“你是百济的人!”薛枫膝盖顶住张三的胸口,右手攥住他的手腕——那手腕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暗黄粉末。张三的脸涨得通红,嘴里骂着百济话,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刀,薛枫眼疾手快,把他的胳膊反拧过去,短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“薛校尉!”红姑的脚步声撞过来,她弯腰捡起短刀,刀鞘上刻着百济的“三韩鸟”纹,“这刀是百济塔达笃(官名)才配带的,果然是细作!”
柳轻眉的药囊晃着兰草穗子跑过来时,薛枫正捏着张三的下巴往他嘴里塞粥——就是红姑手里那碗。张三挣扎着,粥液顺着嘴角流下来,柳轻眉捏着支银簪插进粥里,簪尖瞬间变黑:“是砒霜,量够让半个斥候营提不起刀。”她的声音还是温温的,可指尖捏着银簪的力道却捏得指节发白。
张三的脸瞬间煞白。柳轻眉蹲下来,用帕子擦了擦他沾着粥的下巴,腕间的沉香佛珠转了两圈:“你刚才喝的粥里,我加了‘牵机散’的引子——半个时辰不说实话,全身骨头会一节节抽断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瓷瓶,里面装着褐色的药粉,正是她昨天熬的“假毒饵”。
“我说!我说!”张三的眼泪鼻涕糊在脸上,“还有李四,我表哥,他今晚要烧辎重营的粮草!”
薛枫腾地站起来,把张三往红姑手里一推:“红姐,带他去见刘帅!我去辎重营守着!”他转身要跑,柳轻眉拽住他的袖口,把个绣着兰草的小布包塞进他手里:“里面是甘草丸,能解轻度砒霜毒——你别像刚才那样扑上去,你是校尉,不是盾牌。”
夕阳把辎重营的粮草堆染成金红色。薛枫蹲在草堆后面,手里攥着柳轻眉的布包,指尖蹭着布面上的兰草绣纹。风里飘着麦香,他听见脚步声——是李四,穿着伙夫的粗布衫,怀里抱着个油布包,油味顺着风钻进来,呛得他皱眉头。
“站住!”薛枫跳出来,横刀挡住李四的去路。李四吓得脸色煞白,把油布包往地上一扔,转身就跑,可没跑两步就被从暗处窜出来的红姑按在地上。红姑踩着李四的后背,捡起油布包晃了晃:“薛校尉,你鼻子比狗还灵——这火油够烧半座辎重营。”
刘仁轨的笑声从背后传来。他负着手站在粮草堆前,银白的须发沾着夕阳的光,手里攥着张三的短刀:“薛讷说你‘眼尖心细’,果然没说错。”薛枫赶紧行礼,刘仁轨却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明天跟斥候营去熊津江——我要知道百济人的主力藏在哪。”
深夜的帐里,薛枫坐在床沿翻《沧溟八阵图》。图页上的“辨奸篇”正好翻开,父亲的批注“察奸者,察其行,辨其音,观其心”映着烛火。他摸着批注,想起早上的粥桶,想起柳轻眉的银簪,想起红姑的长弓——原来所谓的“将才”,不是只会骑马砍杀,是要看见藏在烟火里的刀,藏在粥里的毒。
帐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。柳轻眉抱着药箱站在月光下,袖口的兰草穗子晃了晃:“我来给你送金创药——刚才你扑张三时,胳膊擦破了皮。”她掀开药箱,取出个青瓷瓶,倒出药膏抹在他的胳膊上。药膏是凉的,带着股薄荷香,薛枫突然想起苏州的春溪,想起她药囊上的兰草。
“明天侦查要小心。”柳轻眉收拾药箱时,指尖碰到他的手腕——他的手腕还沾着李四的油迹。她的声音放得很轻,像落在花瓣上的风,“如果遇到百济人,先躲,别硬拼。”
薛枫望着她的眼睛,月光里,她的眸子里有两簇小火焰。他突然笑了,从怀里掏出个用草编的小蚂蚱——是刚才蹲在辎重营时编的:“柳医官,这个给你——明天我回来,帮你搬药箱。”
柳轻眉接过蚂蚱,指尖碰了碰它的翅膀,脸慢慢红了:“谁要你帮我搬药箱……你小心点就是了。”她转身要走,又停下,把腕间的沉香佛珠摘下来塞进他手里:“这个避邪——我娘说的。”
薛枫攥着佛珠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帐幕里。佛珠的沉香味裹着她的药香,钻进他的鼻子里。他摸着佛珠,又摸了摸腰间的《沧溟八阵图》——原来所谓的“守护”,不是父亲的批注,不是图上的兵阵,是柳轻眉的银簪,是红姑的长弓,是营里每一盏亮着的灯,每一碗热着的粥。
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,照得帐顶的帆布泛着白。薛枫把佛珠戴在手腕上,躺下时,《沧溟八阵图》在布囊里硌着他的腰,像父亲的手掌在拍他的后背。他想着明天的侦查任务,想着柳轻眉的佛珠,想着红姑的长弓,慢慢睡着了。
本章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