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:晓晓的蜡笔画:三个小人
下午四点半,幼儿园的走廊里开始弥漫一种甜腻的混合气味:苹果削皮后的清甜、孩子出汗后微酸的体味、消毒水固执的余韵。沈未晞站在小三班的教室门外,透过门玻璃上贴着的彩虹贴纸缝隙,寻找晓晓的身影。
孩子们正在整理书包。大部分都叽叽喳喳,像一群羽毛未丰但已迫不及待要发声的小鸟。只有晓晓安静地坐在靠窗的第三排,低着头,用很慢的速度把彩笔一支一支放进笔袋。每放一支,她都先用指尖摸一摸笔帽上的动物图案——那是苏岸失业前给她买的,一套二十四色,每支笔帽上都有一只不同的小动物。她最喜欢那支粉色的,笔帽上是只耳朵耷拉着的兔子。
“晓晓妈妈。”李老师轻轻推门出来。她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,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,但笑起来时那些纹路会弯成温柔的弧度。此刻她没有笑,只是压低声音说:“能跟您聊几句吗?”
沈未晞的心往下一沉。这种开场白她太熟悉了——小时候她被老师留下谈话,多半是因为“未晞最近上课老走神”;工作后领导找她谈话,开头也是类似的语气。都是一些不好的消息,需要用柔软的外壳包裹起来,再递到你手里。
“当然。”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,“晓晓又淘气了?”
“不是淘气。”李老师摇摇头,目光投向教室里那个小小的身影,“是太安静了。”
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阅读角。这里摆放着矮矮的蘑菇形沙发,墙上贴着巨大的森林壁画,几只毛绒动物玩偶散落在角落。平时这里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,此刻却空无一人,只有窗外渐斜的阳光把树影投在地板上,风一吹,那些影子就微微晃动,像水底摇曳的水草。
李老师在沈未晞对面坐下,从随身拎着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浅绿色的文件夹。文件夹已经很旧了,边角有些磨损,露出底下灰白的纸板。她翻开,抽出几张画。
“这是晓晓这周在美工区画的。”李老师把画一张张铺在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。
第一张:用红色和黄色蜡笔涂成的太阳,太阳周围有一圈密密的短线,像光芒,又像竖起的汗毛。太阳下面是用棕色歪歪扭扭画出的房子,烟囱里冒出的烟是黑色的,浓重的一团,几乎要把半个屋顶吞没。
第二张:许多个蓝色的圆圈,大小不一,重叠在一起。有些圆圈里点了黑色的点,像眼睛。画纸的右下角,晓晓用铅笔写了两个字:“泡泡。”字写得很用力,纸都被笔尖戳出了细小的凹痕。
第三张:三个小人。
沈未晞的呼吸停了一拍。
画纸是幼儿园统一发放的A4白纸,已经有些皱了,左上角还沾了一小片干掉的水彩,是种浑浊的紫色。三个小人并排站着,都穿着裙子——晓晓画所有人都习惯先画裙子,那是她最熟悉的服装样式。左边的小人画得最大,裙子是蓝色的,手里牵着一条线,线的那头连着一个红色的气球。右边的小人裙子是黄色的,头发画得很长,一直垂到腰际。中间的小人最小,裙子是粉色的,两只手分别牵着左右两个大人的手。
很普通的一幅“我的家人”。如果只看这些。
但沈未晞的眼睛死死盯在蓝色小人和黄色小人之间。
那里有一道用灰色蜡笔反复涂抹的粗重痕迹。不是一条线,而是一片区域——晓晓用灰色蜡笔在那个位置来回地、用力地涂画,以至于蜡笔的碎屑都积在纸面上,形成一小片粗糙的颗粒。那片灰色从两个大人的腰部开始,向下延伸,几乎触到画纸底边,向上则蔓延到他们牵着中间小人的手肘处。它不像河流,不像墙壁,也不像任何具象的东西。它就是一种存在,一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、浓稠的、无法忽视的隔阂。
更让人心惊的是,灰色区域里,晓晓用黑色蜡笔点了许多细小的点。那些点毫无规律,有的密集,有的稀疏,像一片被弄脏的星空,或者……泪痕干涸后留下的印记。
“她画这张画时,”李老师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怕惊动画纸上那些小人,“一直没说话。别的孩子会一边画一边念叨‘这是爸爸,这是妈妈’,但晓晓就只是画。画到中间这里时——”
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灰色。
“——她突然停下来了。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很久,然后去拿了灰色蜡笔。她涂得很用力,我坐在旁边都能听到蜡笔摩擦纸面的声音,嚓,嚓,嚓。涂了一会儿,她抬起头问我:‘老师,蜡笔会疼吗?’”
沈未晞的指甲嵌进了掌心。细微的刺痛。
“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。她说:‘我这么用力,蜡笔会不会疼?’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涂。”李老师顿了顿,“涂完之后,她拿出黑色蜡笔点这些点点。每点一下,就小声数一个数。一、二、三……点到十七的时候,她停住了,把黑蜡笔放回笔盒,再也没碰过这张画。”
十七。
沈未晞不知道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。是随意停下的,还是晓晓心里装着什么她不知道的、需要计数的东西?
“这周晓晓在园里的表现,”李老师把画收起来,动作很慢,像在收拾什么易碎品,“吃饭比以前慢,午睡常常睁着眼睛看天花板。自由活动时,她更喜欢一个人待在阅读角翻书,但又不真的在看——有时候一页书能盯上好几分钟。有两次,我发现她在卫生间洗手,洗了很久,水流一直开着,她就盯着自己的手,反复搓同一个地方。”
洗手。沈未晞想起自己紧张时也会反复洗手。这是一种遗传吗?还是一种无声的模仿?
“我们上周做了个简单的情绪小游戏,”李老师继续说,“给每个孩子发三张表情卡片:开心的脸、生气的脸、难过的脸。请他们选一张代表‘今天在家里的感觉’。大部分孩子选了开心的脸,有几个选了生气的——因为爸爸妈妈不让看电视之类的。只有晓晓……”
她打开文件夹的另一页,里面贴着一张表格。在“沈晓”那一栏,贴着的不是卡片,而是一小片白色的纸,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简单的脸:眼睛是两条向下的弧线,嘴巴是一条平直的线。没有开心,没有生气,也没有难过。就是一种空白。
“她说不出来,就自己画了一个。”李老师说,“我问她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,她摇摇头,不肯说。”
走廊里传来孩子们被接走时的欢笑声,脚步声咚咚咚地跑过,夹杂着家长“慢点慢点”的叮嘱。那些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背景音。阅读角里依旧安静,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:嗒、嗒、嗒。
“晓晓妈妈,”李老师合上文件夹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这是一个准备说重要事情的姿势,“我知道现在很多家庭压力都大,工作啊,经济啊……但孩子是最敏感的。他们可能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但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。晓晓是个特别细腻的孩子,她感受到的东西,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——比如这幅画。”
沈未晞盯着那个浅绿色的文件夹。它现在合上了,像合上了一道隐秘的伤口。
“我并不是要干涉您的家庭生活,”李老师的声音更柔和了些,“只是作为一个教育者,也作为一个母亲——我女儿和晓晓差不多大——我想提醒您:孩子沉默的时候,往往是在消化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情绪。那些情绪积在心里,会变成……”
她寻找着合适的词。
“会变成画里的这种灰色。”沈未晞替她说出来。
李老师点点头,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:职业性的关切,母性的共情,还有一点点无能为力的歉意。她能发现问题,但无法解决它。解决问题的钥匙在家庭内部,在那些大人自己可能都理不清的纠葛里。
“谢谢您,李老师。”沈未晞站起身,腿有些麻,“我会注意的。”
“周末带她出去玩玩吧,”李老师也站起来,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,“孩子需要快乐的记忆。哪怕只是去公园跑一跑,看看花,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‘色彩’。”
色彩。沈未晞想起晓晓画里那片突兀的灰色。在孩子的世界里,颜色是有情绪的。红色是热情,黄色是明亮,蓝色是宁静……那么灰色呢?灰色是声音被吸走后的寂静,是欲言又止的空白,是明明站得很近却感觉很远的那种距离。
她走回教室时,大部分孩子已经被接走了。晓晓还坐在原位,笔袋已经整理好,书包的拉链拉得整整齐齐。她双手放在膝盖上,眼睛看着窗外——那里有一棵梧桐树,叶子已经黄了大半,风一吹,就有一两片旋转着落下。
“晓晓。”沈未晞轻声唤她。
晓晓转过头。看到妈妈,她的眼睛亮了一下,但那光亮很快又黯下去,变成一种小心翼翼的、观察似的眼神。她站起来,背好书包,走到沈未晞身边,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。
小手有些凉,掌心有细密的汗。
“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?”沈未晞一边牵着她往外走,一边问。这是她每天都会问的问题,以前晓晓会叽叽喳喳说很多:谁和谁吵架了,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,老师讲了什么故事。但最近,答案越来越简短。
“开心。”晓晓说。声音很小,像怕被谁听见。
“画了什么画呀?”
晓晓的脚步停顿了一下。很细微的停顿,但沈未晞感觉到了——那只小手在她掌心里轻轻抽动了一下。
“画了太阳,”晓晓说,眼睛看着地面,“还有泡泡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没有了。”
沈未晞没有再问。她只是把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。走出幼儿园大门时,夕阳正好斜射过来,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一大一小两个影子,手牵着手,但影子之间其实有空隙——光线从两人身体的间隙穿过,在地上切出一道细细的光带。
上车后,晓晓自己爬进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,熟练地扣好卡扣。沈未晞发动车子,从后视镜里看她。晓晓正侧着脸看窗外流动的街景,睫毛在夕阳里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有那么一瞬间,沈未晞几乎要开口说:“妈妈看到你画的画了。”但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说什么呢?说“妈妈和爸爸之间没有那条灰色”?那是谎言。说“那条灰色是什么”?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。
等红灯时,沈未晞打开手机,下意识点开【我们仨】的群。苏岸在她发完购票截图后没有再说话,群里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的“周六早上九点出发?”和他的“好”。对话停在那个句号上,像一条突然断掉的线。
她退出微信,打开相机,对着后座偷偷拍了一张晓晓的侧影。
照片里,孩子的一半脸在夕阳的光里,一半在阴影里。光与影的分界线正好从她的鼻梁中间穿过,让她看起来像半个在明亮世界、半个在灰色地带的人。
回到家,苏岸正在厨房切菜。听到开门声,他探出头来,手上还沾着葱花的气味。
“回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嗯。”沈未晞放下包,“晓晓,去洗手,准备吃饭。”
晓晓乖乖去了卫生间。水流声哗哗地响起来,响了很久。沈未晞走过去,看见女儿果然又在反复搓手,眼神空洞地盯着哗哗流淌的水柱。
“晓晓,”她轻声说,“手已经干净了。”
晓晓像是突然惊醒,关上水龙头。她抬起头,从镜子里看着站在身后的妈妈。镜子因为长期的水汽有些模糊,两人的脸都显得朦胧。晓晓突然开口:
“妈妈,我们周六真的去玩吗?”
“真的呀,票都买好了。”
“那里……有河吗?”
沈未晞心里一紧。为什么问河?
“景区里好像有小溪,”她尽量让声音平稳,“晓晓想看河?”
晓晓摇摇头,又点点头,最后小声说:“我想看……干净的水。”
干净的水。不是灰色蜡笔画出的那种浓稠的隔阂,而是透明的、流动的、能映出天空颜色的水。
“好,”沈未晞蹲下身,平视着女儿的眼睛,“我们去看干净的水。”
晚饭时,晓晓吃得比平时快些。吃完后,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看动画片,而是跑到自己的小书桌前,拿出画本和蜡笔。
苏岸在洗碗,水流声掩盖了客厅的动静。沈未晞擦完桌子,悄悄走到晓晓身后。
孩子正在画画。这次她没有画三个小人,而是在画一片巨大的、蓝色的东西。她用蓝色蜡笔在纸的下半部分涂满,涂得很均匀,很认真。然后在上半部分画了一个黄色的圆——不是太阳那种带光芒的,就是一个简单的圆。在蓝色和黄色之间,她留出了一条窄窄的白色空隙。
画完后,她盯着画看了一会儿,然后拿起灰色蜡笔。
沈未晞屏住呼吸。
但晓晓没有像在幼儿园那样用力涂抹。她只是用灰色蜡笔在画的右下角,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。写得很慢,一笔一划:
“星期六”
写完后,她把灰色蜡笔放回盒子,合上画本。整个过程安静得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。
沈未晞退回厨房门口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她看着苏岸的背影——他正踮起脚,把洗好的碗放进吊柜,肩胛骨在棉质T恤下微微凸起。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遍,但今天看起来有些吃力,仿佛那些碗碟比平时沉重。
“苏岸。”她开口。
“嗯?”他没回头,继续整理碗筷。
“周六……天气预报说晴天。”
“那挺好。”
又是简短的对话。像两个站在河两岸的人,只能隔着水面喊话,声音传过来时已经减弱,还带着水汽的模糊。
晓晓从客厅跑过来,手里拿着刚画的画。
“爸爸你看,”她把画举起来,“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。”
苏岸擦干手,接过画。他看得很仔细,眉头微微皱起——那是他思考时的表情。
“这是海?”他问。
“是水,”晓晓纠正道,“干净的水。”
苏岸抬头看了沈未晞一眼。那眼神很复杂,有询问,有疲惫,还有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、求助似的微光。沈未晞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画得真好,”苏岸把画还给晓晓,“周六我们就去看这样的水。”
晓晓笑了。这是今天她第一次真正地笑,眼睛弯成月牙,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。她拿着画跑回客厅,脚步声咚咚咚的,像一阵轻快的小雨。
厨房里又只剩下水龙头滴答的水声,和两个人之间那道无形的、却确实存在的寂静。
沈未晞走到窗边。夜色已经完全降临,对面楼的窗户陆续亮起灯光。每一扇亮着的窗后,是不是也都有一幅孩子画的画?画里是三个紧紧依偎的小人,还是像晓晓那样,小人们之间隔着一条需要用力涂抹才能填满的河流?
她想起李老师的话:“孩子沉默的时候,往往是在消化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情绪。”
而大人呢?大人沉默的时候,是在消化什么?
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,和身后苏岸模糊的影子。两个人的影像在玻璃上重叠,又被窗外更亮的灯光稀释,变成两个浅淡的、随时会散开的轮廓。
晓晓的画还摊在客厅的小桌上。从厨房这个角度,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蓝色,像一片小小的、等待被跨越的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