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沈未晞的三个置顶群
手机屏幕在会议桌下亮起时,沈未晞正用左手小拇指的指甲,轻轻抠着右手虎口处一块干裂的皮肤。
那是上周洗太多碗留下的。温水、洗洁精、反复冲洗——这套动作她闭着眼睛都能完成,但皮肤不答应。它用最原始的方式抗议:开裂、发红,在夜深人静时渗出细微的刺痒。此刻,在部门周会沉闷的空气里,她用指甲边缘刮过那道细小的裂口,疼痛像一根针,短暂地刺穿了领导正在宣读季度数据的声音。
屏幕上是母亲赵春梅发来的语音条。红点刺眼。60秒。
沈未晞没点开。她把手机翻过去,背面朝上。深蓝色的手机壳已经磨出了油光,四个角都有细小的磕痕。这是三年前和苏岸一起买的,当时刚推出这个型号,她舍不得,他说“你那个旧手机都卡成幻灯片了”。最后他用第一个月的项目奖金买了两个,一人一个。情侣款。
现在她的手机依然流畅,但他的项目奖金已经成了过去式。
“未晞,”坐在斜对面的王姐用脚轻轻碰了碰她的椅子腿,“该你汇报了。”
沈未晞猛地抬头。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,领导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,那是他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。她迅速翻开笔记本——纸质的,她不喜欢用平板,总觉得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滑动时,写下的字都不够真实。
“上周主要完成了三份合同的归档,和财务部对接了第三季度的报销流程……”她的声音平稳,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性热情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喉咙深处卡着一小团什么东西,让每个字吐出来前都要先经过一道无形的过滤网。
这是她在单位练就的技能:把内心的翻江倒海压缩成一个平静的句点。就像此刻,她汇报着工作,脑子里却在同步计算:卡里四千七,晓晓的绘本课两千四,剩下的两千三要撑到月底。但母亲刚才要八千。八千减去两千三,缺口五千七。苏岸说他有,但他的“有”是失业补偿金,是最后的那点底。用了,下个月呢?
“……以上就是上周工作总结。”她结束汇报,微笑,坐下。
领导点了点头,目光移向下一个人。沈未晞悄悄松了口气,重新把手机翻过来。
屏幕解锁。三个置顶群像三座小小的墓碑,排列在聊天列表的最顶端。
第一个群:【综合部工作群(37人)】
未读消息99+。最后一条是五分钟前行政小张发的:“谁看到会议室的遥控器了?”
往上翻,是各种通知、表格、临时任务。她在这个群里从不闲聊,只回复“收到”“好的”“已落实”。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。三年前她还不是这样,刚调来综合部时,她会在群里分享零食,会接同事的玩笑话。直到有一次,她在群里随口说了句“今天好累啊”,十分钟后领导私信她:“注意工作状态,群里不要传播负面情绪。”
从那以后,她学会了把“沈未晞”锁在身体里,只在屏幕上释放“沈未晞同事”。
第二个群:【沈家大院(12人)】
群成员:父亲沈国栋、母亲赵春梅、大姐沈招娣、她自己、大弟沈耀祖、小弟沈耀宗,以及几个关系近的堂亲。群名是赵春梅起的,她说“咱们沈家的人,就得有个大院的气派”。
气派。沈未晞点开群,最新消息是母亲转发的链接:《惊!这五种食物一起吃等于慢性自杀!》。再往上,是沈耀祖发的聚餐照片,在一家看起来不便宜的餐厅,照片角落露出半瓶红酒。母亲回复:“我儿子有出息了。”后面跟着三个大拇指。
没有人在照片下@她,但她知道,今晚或者明天,母亲会私信她:“你弟最近手头紧,你当姐的能不能……”
她退出群聊,手指悬在母亲那个60秒的语音条上。犹豫了三秒,还是点开了。
“未晞啊,吃饭没?妈跟你说个急事,你弟那个房东真不是东西,说下个月开始涨房租,一次要交三个月的,加押金得八千!耀祖刚换工作,试用期工资低,妈这你也知道,你爸的药钱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又急又快,像一串密集的子弹。背景音里有电视剧的对白,应该是她在客厅沙发上,一边看电视一边发这条语音。
沈未晞把手机贴到耳边,音量调到最小。母亲的声音钻进耳道:“……妈知道你也不容易,但这是你亲弟弟啊,你不能看着他在外面流落街头吧?你就先转八千过来,等耀祖发工资了马上还你。妈保证!”
最后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。沈未晞闭上眼睛。母亲“保证”过很多事:保证那三万嫁妆钱只是暂时“保管”,保证弟弟大学毕业后就独立,保证不再干涉她的小家……每一个保证都像阳光下吹出的肥皂泡,绚丽一瞬,然后无声破裂。
她没回复,退出了和母亲的私聊窗口。
第三个群:【我们仨(3人)】
这是她、苏岸和晓晓的群。群名是她起的,当时晓晓刚出生,她半夜喂奶睡不着,看着婴儿床里那张小脸,忽然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这“仨”了。
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,是她今早出门前发的:“冰箱里有包子,记得热了吃。”@苏岸。
苏岸没回。他很少在群里说话,好像那个“仨”字对他而言太过亲密,需要保持距离。群里大部分是她的自言自语:分享晓晓的趣事,转发天气预报,提醒交水电费。像一个尽职的电台主播,对着可能根本没打开的接收器,持续播送着日常的讯号。
她点开输入框,手指悬停。
该说什么?
说“妈又要八千”?说“我卡里只有四千七”?说“我们周末别去迷雾岭了吧,门票太贵”?
她删掉打出的字,重新输入:“晚上想吃什么?”
还是没发出去。最后,她只发了一张晓晓昨晚画的画——三个小人,中间的小人笑得特别大,但爸爸妈妈中间有一道灰色的涂鸦。她加了一句话:“老师说晓晓最近在幼儿园不爱说话。”
这次苏岸回了。很快。一个字:“嗯。”
然后又是一条:“周末去迷雾岭吧,我订票。”
沈未晞盯着那两行字。她几乎能想象苏岸打出这些字时的表情:紧抿着嘴,眉头微皱,像是下一个重大的、需要承担后果的决定。他总是这样,把“我带你们去玩”包装成“我订票”,仿佛后者只是一个技术动作,而前者是一种情感承诺。
她该高兴的。晓晓想去,她也确实需要透口气。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:两张成人票一百六,儿童票半价八十,加起来三百二。这还不算油钱、吃饭、万一晓晓想要个气球或者冰淇淋……
“未晞?”王姐又碰了碰她的椅子。
会议结束了。同事们稀稀拉拉地站起来,收拾笔记本,讨论中午吃什么。沈未晞慌忙把手机塞进口袋,起身时膝盖撞到了桌腿,闷闷地一响。
“你没事吧?”王姐扶了她一把,“看你脸色不好,是不是没吃早饭?”
“没事,有点低血糖。”沈未晞挤出一个笑。这个借口她用了很多次,因为它既真实又安全——真实是因为她确实经常忘了吃早饭,安全是因为没有人会继续追问。低血糖只是一个生理问题,不是“我婆婆昨晚打电话骂了我一小时”或者“我丈夫失业四十七天了”这样的、让人不知如何回应的事。
回到工位,她打开电脑,却对着空白的文档发愣。屏幕反射出她模糊的脸:三十一岁,眼角还没有明显的皱纹,但眼神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,像一件被洗了太多次的毛衣,颜色还在,但质感已经松懈了。
手机又震了。这次是大姐沈招娣。
“未晞,妈跟我说了耀祖房租的事。你别一个人扛,我这儿有两千,你先拿去用。”
沈未晞鼻子一酸。招娣姐总是这样,在母亲和她之间充当缓冲垫。但招娣自己呢?姐夫跑长途货运,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,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,还要在超市当收银员。
“不用了姐,我有。”她打字,“你留着自己用。”
“跟我还客气什么。知道你难。”招娣回复得很快,“妈那人就那样,总觉得女儿嫁出去了还能无限提款。你别往心里去,但也别硬撑。”
别硬撑。
沈未晞看着这三个字,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。但她只是眨了眨眼,把那股热意逼了回去。办公室不是哭的地方。厕所隔间可以,但现在是工作时间,离开工位太久会被注意。
她给招娣转回两千:“真不用,姐。苏岸接了个私活,有点收入。”
一个谎言。流畅地,几乎是自动地,从指尖流淌出来。她甚至为这个谎言补充了细节:“帮朋友设计个民宿,前期款已经结了。”
招娣回了拥抱的表情:“那就好。有事一定跟我说。”
对话结束。沈未晞靠在椅背上,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。窗外的天空还是那种均匀的灰白,像一块巨大的、没有情绪的幕布。
她重新点开【我们仨】,看着苏岸说的“我订票”。
然后打开购票软件。成人票80,儿童40。她盯着那个数字,手指在“立即支付”上悬停。如果她现在买了,苏岸就不用买了。他卡里的钱能多留一点。
但她卡里只有四千七。减去晓晓的绘本课两千四,剩下两千三。三百二的门票,三百二的油费和吃饭……
“未晞,”邻座的小林探头过来,“行政部说下午要交那个消防安全培训的心得,你写了吗?”
“还没,马上。”沈未晞关掉购票页面,打开一个新的Word文档。
她开始打字:“通过本次培训,我深刻认识到消防安全的重要性……”
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,大脑却分成了两半。一半在组织冠冕堂皇的公文用语,另一半在反复计算:如果不去迷雾岭,三百二就省下来了。但晓晓会失望。苏岸会怎么想?会觉得她连这点钱都计较?还是松了口气?
她想起晓晓上周从幼儿园回来,小声跟她说:“妈妈,小雅的爸爸妈妈带她去恐龙乐园了,她说那里有会叫的恐龙。”
孩子没说“我也想去”,但眼睛里写满了渴望。
沈未晞停下了打字。文档里已经写了三百字,通篇正确而空洞。她盯着屏幕,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。有一次学校组织去春游,要交二十块钱。母亲说“家里哪有钱让你去玩”,她没哭没闹,只是那天早上照常背着书包出门,却在公园围墙外站了一上午,听着里面同学的笑声。
她不想让晓晓也这样。站在围墙外。
手机又震了。这次是单位工作群,领导@全体成员:“本周五下班前务必提交年终总结提纲。”
沈未晞切回购票页面。成人票80,儿童40。总价200。
她看了一眼日历。今天是周三。
然后,几乎是闭着眼睛,她点击了支付。输入密码时,手指很稳。
支付成功的页面跳出来。两张成人票,一张儿童票。时间:本周六上午十点。取票码是一串数字,像一个小小的、脆弱的承诺。
她把截图发到【我们仨】群里。
“票买好了。”她打字,然后顿了顿,又加了一句,“周六早上九点出发?”
这次苏岸回得很快:“好。”
就一个字。但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,仿佛能从那个简单的笔画里,读出某种她不敢确认的东西。
窗外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,阳光像融化的金箔,从云层的缺口处淌下来,落在她办公桌的一角。那一小块光亮里,灰尘又开始旋转,缓慢地,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。
沈未晞关掉了购票页面,重新打开消防安全心得的文档。
她继续打字,这次速度快了些。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,像某种微小而持续的、对抗寂静的节拍。
手机屏幕暗了下去。三个置顶群的图标依然排在最上方,像三个等待被填满的空洞,又像三扇通往不同世界的、沉重的门。
而她已经推开了其中一扇。用三百二十块钱,和一次她也不知道会走向何处的、周末的出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