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序章·失业建筑师与未拆的模型
清晨七点三十七分,苏岸准时睁开眼。
这是他失业的第四十七天。他不需要看手机日历,这个数字像刻在眼皮内侧,随着每一次眨眼加深一道痕。窗外是城市均匀的灰白,十一月的雾霭将远处高楼稀释成水彩画里晕开的色块。妻子沈未晞已经出门,厨房里残留着她热牛奶时留下的、若有若无的焦糖气息——她总是怕牛奶溢出来,把火调得极小,结果锅底总会结一层薄薄的、琥珀色的膜。
家里很安静。不是那种安宁的静,而是一种被抽干了声音实质的、绷紧的寂静。连灰尘在晨光中旋转的轨迹都显得小心翼翼。
苏岸坐起身,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,像一台久未上油的机器。他赤脚走到客厅,地板冰凉。然后,像过去四十六天一样,他的目光落在餐边柜最上层那个玻璃罩子上。
那是他的“理想社区”模型,最后一件作品——或者说,最后一件未被甲方改得面目全非的作品。三十二栋比例完美的微型建筑,环绕着中央的人工湖,湖面用的是极薄的亚克力片,底下衬着渐变的蓝色绸布,在特定光线下真的会泛起水波般的光泽。每栋楼的阳台都摆放着米粒大小的绿植,道路两旁立着牙签粗细的路灯,路灯下甚至有几个用铜丝拗成、不到指甲盖大的长椅。
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用手术镊子夹着那些微小部件,在放大镜下一坐就是整个通宵。那是三年前,晓晓刚上幼儿园,沈未晞说想换一套离学校近点的房子。他连夜画出这个社区的第一张草图,兴奋得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图纸中央的湖,“这里将来可以建一个真的儿童图书馆,晓晓放学就能来看书。这些连廊,下雨天都不用打伞就能串门……”
沈未晞当时靠在他肩上,头发蹭得他耳根发痒。“就知道画,”她笑着戳他图纸上的某个角落,“这里的卫生间管道走向有问题吧?”
那是他们之间最后几句关于“未来”的、不带焦虑的对话。
后来,这个模型成了他晋升主创设计师的竞选作品。再后来,公司接下了那个地块的实际开发项目。再再后来,甲方老板的小姨子从意大利留学回来,说这种中式合院“土气”,要在中央湖的位置建一座仿古罗马风格的喷泉广场。图纸改到第七版时,苏岸在会议室里说了句:“流动性被彻底破坏了。”
一周后,他被“优化”了。人事经理的说法是“架构调整”,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——在房地产的寒冬里,最先被砍掉的总是那些还想坚持点什么的人。
苏岸走到柜子前,踮起脚,双手捧下那个沉重的玻璃罩。灰尘像一层灰色的雪,在罩子被移开的瞬间微微扬起,在晨光中翻滚出细密的漩涡。他屏住呼吸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模型的西北角,那栋他最为得意的社区活动中心屋顶上,积了薄薄一层灰。灰尘这东西很奇怪,落上去时不声不响,但一旦积攒到能被肉眼察觉,就证明时间已经流走了足够久。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抹过那片灰,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,露出底下椴木板原本的浅木色。那痕迹像一道新鲜的伤口,衬得周围的灰更显陈旧。
他转身去卫生间取擦布。经过走廊时,瞥见墙上挂着的全家福。照片是两年前在影楼拍的,三个人都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,笑容被摄影师调教得标准而明亮。晓晓被抱在中间,小手一边抓着他的手指,一边抓着沈未晞的。现在看,那笑容里已经能看出些许勉强——拍照前一天,他们刚为是否该接沈未晞母亲来同住大吵一架,最后以沈未晞的沉默和苏岸的妥协告终。
用温水浸湿擦布,拧到半干。水温透过棉布传递到掌心,有种短暂的、实在的暖意。他回到模型前,开始擦拭。
先从最高的那栋住宅楼开始。他记得这栋楼的设计灵感来自沈未晞老家的土楼——环形结构,中间有天井,每户的阳台都朝向内部的公共花园。她在一次闲聊时提起童年在外婆家土楼里奔跑的记忆,“好像整座楼都是一家人”。他悄悄记下,把它变形、现代化,融入设计。但现在擦着那环形的微型阳台,他忽然想:沈未晞真的想要一个土楼的现代变体吗?还是她只是怀念那个已经消逝的、人与人之间没有明确界限的时代?
布尖小心地探进楼与楼之间的缝隙。这里最容易积灰,也最难清理。他必须极慢、极轻,否则那些细小的栏杆、窗框随时可能折断。失业的第一个星期,他在清理这里时用力稍猛,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栏杆“啪”地断了。他僵在原地,看着那截小小的断面,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。那天他没吃午饭。
现在他已经掌握了力度。布角在缝隙里缓慢移动,带出细小的灰色絮状物。这过程有种奇异的疗愈感,仿佛在清理的不是灰尘,而是时间本身附着在记忆上的锈迹。
擦到中央人工湖时,他停顿了一下。亚克力片下的蓝色绸布因为久未更换,已经有些褪色,从湖心的钴蓝渐变到边缘时,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灰蓝。他曾经想过换一块布,去丝绸市场找最正宗的靛蓝染绸。但失业后,去市场变成了一种需要计算交通成本和时间的奢侈。更重要的是,换了又如何呢?这终究是个不会再被实现的模型。
玻璃罩的内壁也蒙了灰。他呵了一口气,看着白雾在玻璃上绽开,然后用擦布画着圈擦亮。透过重新透明的玻璃看模型,那些建筑忽然变得清晰得不真实,像舞台上过于精致的布景,等待着一场永远不会开演的戏剧。
电话响了。
苏岸手一抖,擦布边缘勾到了湖边一棵铜丝拗成的小树,树梢微微弯折。他盯着那棵歪掉的小树看了两秒,才转身去拿手机。
是沈未晞。屏幕上跳动着她的微信头像——一朵逆光拍的白色鸢尾,边缘泛着淡淡的紫。她很少在工作时间给他打电话。
“喂?”他接起,声音有点干。
“妈刚才来电话。”沈未晞的声音压得很低,背景里有模糊的打印机运转声,“说耀祖下个月要交下一年的房租,房东催得急。”
苏岸没说话。他走回模型边,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弯折的小树扳直。铜丝很细,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韧劲。
“要多少?”他问。
“说是三个月一付,加押金,总共……八千。”沈未晞顿了顿,“她说爸这个月的降压药又换了一种,自费的,也挺贵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卡里还有四千多,是预备晓晓下个月绘本课续费的。”她的语速变快,像在背诵一篇不熟悉的稿子,“你看你那边……”
“我转给你。”苏岸打断她,“给我账号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打印机的声音停了。
“对不起,”沈未晞的声音更低了,几乎成了气声,“我知道你最近……我再问问招娣姐,看她能不能凑一点。”
“不用。我有。”苏岸说得很干脆,仿佛为了证明什么,“失业补偿金还没动完。”
又是沉默。然后沈未晞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像一片羽毛,通过电信号传来,却在他胸口压出沉重的凹陷。
“晚上回来再说吧。我先上班。”
“好。”
电话挂断。苏岸握着手机,站在原地。晨光已经爬到了模型中央的湖面,在亚克力片上反射出一小块刺眼的白斑。他忽然想起模型刚做完那天,他兴奋地拉着沈未晞来看。当时也是这样一个有阳光的早晨,光线穿过玻璃罩,在那些微型建筑的立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沈未晞看了很久,然后指着湖边一个空地说:“这里,应该种一棵真的树。很小的那种,但要是活的。”
他笑她傻:“模型里怎么种活树?”
“那就不是真的理想社区。”她固执地说,“理想里总该有点活的东西。”
现在,他看着那片空地——那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打磨光滑的椴木板,和他擦得太用力留下的一点点水渍。
手机震了一下。沈未晞发来了银行卡号,后面跟了一句:“要不……周末带晓晓去迷雾岭转转吧?她念叨好几次了。就当散散心。”
苏岸盯着那句话。他想起晓晓上周画的蜡笔画:三个小人手牵手,但爸爸妈妈中间有一道用灰色蜡笔反复涂抹的粗重线条。老师委婉地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,孩子最近在幼儿园话变少了。
“好。”他回复。
放下手机,他重新拿起擦布。模型还差最后一块区域没擦——东南角的儿童游乐区,那里有他用牙签和线头做的微型秋千、滑梯。他蹲下身,让视线与那些微缩设施齐平。
从这个角度看过去,整个模型忽然有了另一重意味:那些空无一人的街道,那些紧闭的窗户,那些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景观。它不像一个等待实现的理想,更像一个已经被遗弃的、关于理想的遗址。
他最后擦了擦秋千的座位。那里积灰最厚,大概是因为位置低,平时更容易被忽略。
擦干净后,他犹豫了一下,没有立刻把玻璃罩盖回去。而是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小包干燥剂——那是他买模型材料时商家附赠的,一直没用。他撕开包装,将里面几颗透明的硅胶颗粒倒在掌心,然后小心地撒在模型基座的几个隐蔽角落。
做这件事时,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“创造”过任何东西了。失业以来,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“维护”上:维护这个不会再实现的模型,维护一个看似平静的家庭表面,维护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、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。
撒完干燥剂,他退后两步,审视着模型。在重新明亮的光线下,它焕发出一种近乎虚假的完美。每一个细节都精确,每一种材质都恰当,每一处比例都和谐。
但它没有声音。
没有孩子从那些微型滑梯上滑下时的笑声,没有邻居在连廊里碰面时的寒暄,没有傍晚时分从某扇窗里飘出的炒菜声。它是一个被静音的乌托邦。
苏岸最终缓缓盖上了玻璃罩。罩子与底座合拢时,发出轻微而清脆的“咔”一声,像某种仪式完成的确认。
他走回窗边。雾已经散了些,城市的轮廓变得清晰。远处,几台塔吊静止在灰色的天空下,像巨大的、锈蚀的十字架。
手机屏幕又亮了,这次是一条银行转账成功的通知。他看着那串减少的数字,想起刚才沈未晞欲言又止的叹息。
模型在身后的餐边柜上,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,安静得像一座微型的墓碑——纪念着某种他曾经坚信不疑、如今却不敢细想的东西。
但他没有拆掉它。
不仅因为这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,更因为某种固执的、近乎荒谬的信念:只要这个模型还在,只要他还能每天擦拭它,那个关于“理想社区”的念头——那个关于一个家可以如何被温柔构建的念头——就还没有彻底死去。
它只是睡着了。在灰尘之下,在玻璃之后,在失业的第四十七个清晨。
等待着某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,破晓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