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七点,雨后的滨江市被洗得透亮。阳光穿过老城区梧桐树叶的缝隙,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点。
“老章家羊汤”的招牌在晨光里冒着热气。店面不大,六七张桌子,但门口已经排了五六个人。浓郁的羊肉汤香混着烤饼的焦香,飘出半条街。
章门坐在靠窗的老位置,面前一碗乳白的羊汤,撒了香菜和葱花,旁边碟子里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。他小口喝着汤,热气蒸腾,让他因为昨夜失眠而有些苍白的脸有了点血色。
左眼已经恢复正常,但偶尔还会有一丝极微弱的、仿佛错觉般的灼热感。耳钉冰凉。口袋里,那个装着玉璧碎片的证物袋,像块烙铁。
“又熬夜了?”轻柔的女声从旁边传来。
叶轻眉端着个小竹筐过来,里面是几根刚炸好的油条。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,围裙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羊,长发松松挽在脑后,露出白皙的脖颈。五官清丽,不算绝色,但眉眼温婉,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弯,像月牙。
“接了个夜活儿。”章门抬头,接过油条,“谢了。”
“陈叔的案子吧?早上听排队的大爷们议论,说博物馆闹鬼了。”叶轻眉在他对面坐下,递过一个小瓷瓶,“自家磨的辣椒油,知道你吃辣。不过你脸色不太好,少放点。”
章门拧开瓶子,辛辣的香气扑鼻。他舀了小半勺进汤里,红油在乳白的汤面晕开。“不是鬼,是人心比鬼复杂。”
叶轻眉看着他,没再追问。她和章门是真正的青梅竹马,一个院子里长大。她知道章门有秘密——比如他消失的那五年去了哪里,比如他偶尔露出的、与慵懒外表截然不符的锐利眼神。但她从不问。有些事,他若想说,自然会告诉她。
“王胖子昨天来店里,念叨你半个月没去他那儿了。”叶轻眉换了个话题,“说他淘换了辆二手摩托,让你帮着看看。”
“他那手气,别又是事故车翻新。”章门咬了口烧饼,外酥里软。
“他说这次绝对靠谱,原车主是个老太太……”叶轻眉话没说完,店门被推开,风铃叮当响。
几个穿着打扮明显与这老城区早点铺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走进来。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一身名牌休闲装,手腕上的表盘在晨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属光泽。头发精心打理过,面容算得上英俊,但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倨傲,破坏了整体气质。
他身后跟着两男一女,像是跟班,眼神四下打量着,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。
“轻眉姐!”青年看见叶轻眉,眼睛一亮,脸上堆起笑容,几步走过来,“我就猜你在这儿。这地方…啧,环境真配不上你。走,我知道新开了家法式早茶,主厨是巴黎请来的……”
“赵天豪,我在忙。”叶轻眉眉头微蹙,声音淡了些。
赵天豪,赵家的少爷。赵家是滨江本地豪门,做房地产起家,这几年涉足金融和娱乐,风头正盛。赵天豪追叶轻眉,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。用他的话说:“叶轻眉这种清水芙蓉,比那些庸脂俗粉有意思多了。”至于这“有意思”是真心喜欢,还是公子哥的征服欲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“忙什么呀,这不有服务员嘛。”赵天豪瞥了一眼旁边擦桌子的大妈,随手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钞,放在桌上,“阿姨,今天叶老板的活儿,你帮着盯盯。”
大妈没动,看向叶轻眉。
“赵天豪,这是我的店,我的事。”叶轻眉站起身,语气冷了下来,“请你不要打扰我做生意,也不要打扰我的客人。”
“客人?”赵天豪这才像刚看见章门似的,目光扫过来,在章门那身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的行头,和碗里飘着红油的羊汤上停留片刻,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,“哟,这不是章…章什么来着?哦,章门。轻眉姐的发小是吧?听说现在干些跑腿打杂的活儿?怎么样,一个月能赚够这碗汤钱吗?”
他身后的跟班发出低低的嗤笑。
章门没抬头,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,又掰了块烧饼泡进去。
“赵天豪,你够了!”叶轻眉声音抬高,脸上泛起愠怒的红晕。
“开个玩笑嘛。”赵天豪摊摊手,但眼神里的恶意没散。他往前凑了半步,几乎贴着叶轻眉,压低声音,但音量恰好能让章门听见,“轻眉姐,你说你,守着这么个小破店,跟这种人打交道,有什么前途?跟我出去见见世面,我爸昨天还说要投资餐饮,我给你开个连锁,你当老板,每天就喝喝咖啡管管账,不比在这儿烟熏火燎强?”
他的手,看似无意地搭向叶轻眉的肩膀。
一只沾着点芝麻的手,更快地伸过来,捏住了赵天豪的手腕。
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随意。但赵天豪的手,就那么僵在了半空,离叶轻眉肩膀还有一寸。
章门终于抬起头,看向赵天豪。眼神很平静,没有怒意,甚至没什么情绪,就像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。
“手,拿开。”章门说。声音不大,平平淡淡。
赵天豪脸色一沉,想抽手,却发现对方那只看着没用什么力的手,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手腕,纹丝不动。他用力挣了一下,脸憋红了,还是没挣开。
“你他妈……”赵天豪恼羞成怒。
“赵天豪!”叶轻眉猛地拍了下桌子,胸口起伏,“立刻离开我的店!不然我报警了!”
店里其他吃客都看了过来,有人已经拿起手机。
赵天豪身后的两个男跟班往前踏了一步,眼神不善地盯着章门。
章门松开了手,拿起纸巾擦了擦手指上沾到的、从赵天豪手腕上蹭到的一点发胶。自始至终,没再看赵天豪一眼。
赵天豪揉着发红的手腕,狠狠瞪着章门,又看看一脸寒霜的叶轻眉,从牙缝里挤出话来:“行,叶轻眉,你有种。还有你,”他指着章门,“我记住你了。我们走!”
他带着跟班,摔门而去。风铃被撞得乱响。
店里安静了几秒,然后窃窃私语响起。
“没事吧?”章门看向叶轻眉。
叶轻眉摇摇头,坐下,叹了口气:“对不起,把你扯进来。赵天豪这个人…被他爸惯坏了,无法无天。他可能会找你麻烦。”
“跳梁小丑而已。”章门把最后一口汤喝完,“倒是你,小心点。这种人,偏执起来没底线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会注意的。”叶轻眉看着他,犹豫了一下,“你…真的没事?赵家在滨江势力不小。”
章门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点叶轻眉看不懂的东西,像是深海下的礁石,沉稳,又带着某种不容触碰的坚硬。“放心。我应付得来。”
他起身,放下汤钱,又多加了一张:“连那几个的账一起结了,估计他们没付钱。”
“章门!”叶轻眉想推拒。
“就当替我压惊。”章门摆摆手,走到门口,又回头,“晚上王胖子那儿,你去吗?”
“看店忙不忙。忙完我去找你们。”
“行。”
章门推门出去,阳光洒在他身上。他眯了眯眼,左眼深处,又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暗金流光,一闪而逝。
他摸了摸右耳上的耳钉,冰凉。
赵天豪么…
他掏出手机,给陈建国发了条信息:「陈叔,方便的话,查个人。赵天豪,赵家的。重点查他,或者赵家,最近和文物、古董、地下交易有关的动向。」
陈建国很快回复:「?你怎么盯上他了?赵家水不浅。」
「有点私人过节。顺便,可能和你手上的案子有关。」
「……等我消息。自己小心,赵家不干净。」
「明白。」
章门收起手机,双手插兜,慢慢踱进晨光里。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。
城西旧机电路,“胖子汽修”的招牌斜挂着,卷帘门拉开一半。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还有王胖子标志性的大嗓门。
“歪了歪了!左边再抬高两公分!对!稳住!”
章门弯腰走进去。店里弥漫着机油、金属和轮胎橡胶的味道。一辆底盘被升起的银色摩托车停在中间,王胖子撅着屁股,正拧着排气管螺丝。
王胖子,本名王硕,确实胖,一米七五的个子,两百来斤,圆脸大眼,天生带笑模样。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,额头见汗。
“哎哟!门哥!”王胖子一回头,看见章门,小眼睛一亮,扔下扳手就扑过来,想给个熊抱。
章门侧身让过:“一身油。”
“嘿嘿,见外了不是!”王胖子也不在意,用相对干净的胳膊肘擦了把汗,“快来看,宝贝!川崎Z900RS,七成新,原版原漆,老太太一手车,就骑去菜市场买过菜!我捡大漏了!”
章门走到摩托车旁。车确实漂亮,复古街车造型,保养得不错。他蹲下,看了看车架号,又摸了摸发动机外壳,检查了刹车盘和链条。
“多少钱拿的?”
“这数!”王胖子伸出三根手指,得意洋洋。
“三万?这车行情起码五万起。”
“三万八!老太太儿子出国,急着卖房,车当添头了!”王胖子搓着手,“就是放久了,电瓶亏电,轮胎有点老化,小毛病。收拾收拾,绝对值!”
章门仔细检查着。车身有几处不起眼的细微划痕,像是倒车蹭的。他转到右侧,目光一凝。
右后减震器上端,连接车架的部位,有一道非常细微的、新鲜的磨损痕迹,像是被某种工具快速刮擦过。而且,这个位置…
他伸出手指,在磨损处旁边轻轻一按。
“咔。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金属内部应力释放的细响。
王胖子没听见,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改装计划。章门脸色却沉了下去。
他起身,走到工具箱旁,拿了个强光手电和一把内六角扳手。回到车旁,示意王胖子把车放下来。
“怎么了门哥?有问题?”王胖子看出他神色不对。
章门没说话,用扳手拧开右侧车壳的几颗螺丝,轻轻掰开一点缝隙,手电光打进去。
车架内部,右后减震器连接处的车架主梁上,一道清晰的、大约三四公分长的裂纹,在手电光下无所遁形。裂纹很新,边缘锐利,而且位置极其隐蔽致命。这是在严重撞击中,车架受力扭曲后产生的结构性损伤。平时看不出来,但一旦高速行驶或受到颠簸,极有可能突然断裂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这……”王胖子凑过来看,胖脸瞬间白了,“这…这怎么可能?我检查过车架,没看到啊…”
“裂纹在里面,外面只有那个不起眼的刮痕。刮痕是故意弄出来,掩盖内部损伤的。”章门声音很冷,“这不是事故车,这是杀人车。原车主儿子不是出国,是跑路了吧。老太太可能真不知情,但卖车的中间人,绝对知道。”
王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,冷汗涔涔:“我…我差点就……”
“车别要了,报警,告卖家诈骗和危害公共安全。收据、转账记录、聊天记录都留着。”章门把工具放回去,“还有,带你收车那个‘朋友’,以后别来往了。”
王胖子抹了把脸,咬牙点头:“妈的,敢坑到老子头上…门哥,又欠你一次。要不是你,我他妈…”
“行了,以后长记性。”章门拍拍他肩膀,“收拾一下,晚上请你和轻眉吃饭,压压惊。”
“我请我请!”王胖子爬起来,“就去轻眉姐店里,我买酒!”
又待了一会儿,章门离开汽修店。王胖子还在后面对着一堆零件骂骂咧咧,但已经开始整理证据。
下午的阳光有些晒。章门走在回去的路上,脑子里想着车架裂纹,想着博物馆玉璧,想着赵天豪,还有自己眼睛的异常。
一切似乎毫无关联,但又仿佛有根无形的线,在悄悄把这些散落的事串起来。那种感觉,就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,闷得人心头发慌。
路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时,他脚步顿了一下,然后若无其事地拐了进去。
巷子不深,是条死胡同,堆着些杂物。他走到中间,停下,转身。
四个穿着流里流气的青年,堵在了巷子口。其中一个,正是早上跟在赵天豪身后的跟班之一。四人手里都拎着用报纸包着的长条状东西,看形状,不是钢管就是砍刀。
“哥几个,有事?”章门问,语气依旧平淡。
“小子,早上很嚣张啊?”那个眼熟的跟班上前一步,扯掉报纸,露出一根镀锌钢管,在手里掂了掂,“豪哥说了,给你长点记性。放心,不要你命,就断你两条腿,让你以后离叶老板远点。”
另外三人也扯掉报纸,都是钢管,呈半圆形围了上来。
章门看了看四周,没有摄像头,也没有行人。确实是个“长记性”的好地方。
他叹了口气,把双肩背包慢慢卸下,靠墙放好。活动了一下手腕。
“一起上吧,”他说,“我赶时间。”
四个混混一愣,随即被他的态度激怒。
“找死!”
当先两人一左一右,挥着钢管砸过来!力道不轻,带起风声。
章门没退。
在钢管即将临身的瞬间,他左脚脚尖一点地面,身体以毫厘之差向后微仰,左手如电般探出,不是格挡,而是精准地搭在右侧混混的手腕上,一捏一扭。
“啊!”那混混惨叫,手腕脱臼,钢管脱手。
章门接住下落的钢管,顺势向下一抡,格开左侧的攻击,同时右脚无声无息地踢出,正中左侧混混的膝关节侧面。
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伴随着更凄厉的惨叫,那人抱着腿倒了下去。
剩下两人脸色大变,但已经冲了上来。章门手里有了钢管,动作更快。他步法极小,却在方寸间挪移自如,每一次移动都刚好避开攻击的锋锐。钢管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,不重,但每一下都敲在最疼的关节、韧带处。
“砰!”“啪!”“啊!”
不到二十秒,四个混混全躺在了地上,抱着手腕、膝盖、肋下痛哼翻滚,武器散落一地。章门气息都没怎么乱。
他走到那个眼熟的跟班面前,蹲下。
那跟班满脸恐惧,想往后缩。
章门用钢管轻轻拍了拍他的脸,发出啪啪的轻响。
“回去告诉赵天豪,”章门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,“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警告。别再惹我,更别碰叶轻眉。否则……”
他手腕一抖。
“咻——噗!”
钢管脱手飞出,擦着那混混的耳朵,深深钉进了他头侧的水泥地里,入地三分,尾端兀自颤动不休。
混混吓得差点尿裤子,疯狂点头。
章门站起身,拿起背包,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,走出了小巷。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进巷子深处,覆盖在那些呻吟的躯体上。
回到公寓,锁好门。章门先冲了个澡,把可能沾到的尘土洗净。然后,他坐在书桌前,打开了台灯。
那个小小的证物袋被拿出来,放在灯下。
青玉碎片静静躺着。但仔细看,它似乎比昨夜更黯淡了一些,内部那隐约的“水纹”彻底消失了,现在就是一块普通的、质地不错的碎玉。
章门凝视着它,犹豫片刻,再次伸出手指,隔着证物袋,轻轻触碰。
没有昨晚那种剧烈的冲击和幻象。
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仿佛错觉般的暖流,从指尖流入,顺着胳膊蔓延,最后,汇入了他的左眼。
左眼深处,那暗金色的光芒,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,比昨晚微弱得多,持续时间不到半秒。
但章门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左眼的“视野”,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妙的不同。他看向桌上的水杯,水中微微晃动的涟漪,在他左眼里,轨迹似乎变得更清晰、更…缓慢?仿佛能看见水分子碰撞的细微过程。
他看向自己的右手,皮肤下的毛细血管,血液流动的微弱脉搏…
他猛地闭眼,甩了甩头。
再睁眼时,那种异常的“视野”消失了。左眼还有些温热,但正在迅速消退。
这块碎片…在“滋养”他的眼睛?或者说,在“唤醒”什么?
而碎片本身,随着这种“滋养”,正在失去某种特质,变得平凡。
章门靠在椅背上,望着天花板。
博物馆的玉璧,赵家的纠缠,自己身体的异常…还有,昨天幻象中那七道身影…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掌心。普通的手,有常年握持工具留下的薄茧。
“我到底…是谁?”
窗外,夜色渐浓。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,掩盖了星空。
而在滨江市另一端,一栋豪华别墅的书房里。
赵天豪狠狠将酒杯砸在墙上,猩红的酒液四溅。
“废物!四个打一个,还被反杀?我要你们有什么用!”
面前,手腕缠着绷带的跟班战战兢兢:“豪哥…那小子…那小子真邪门!速度快得不象话,下手又黑又准…肯定是练家子,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…”
“练家子?”赵天豪脸色狰狞,“能打是吧?行,我看他能打几个!阿鬼!”
阴影里,一个一直沉默站在书架旁、穿着黑西装、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微微躬身:“少爷。”
“联系‘幽暗回廊’的人。就说,我有笔生意,要他们处理个不长眼的虫子。价钱,好说。”
阿鬼眼神微动:“少爷,为了一个普通人,动用‘回廊’的力量,是否……”
“我爸让我最近低调,不就是因为和‘回廊’的合作到了关键时候吗?”赵天豪打断他,冷笑,“正好,用这不知死活的小子,试试他们的成色。也让他们看看,我赵家,不是光出钱的金主。”
阿鬼不再多说,低头:“是,我这就去联系。”
赵天豪走到落地窗前,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,脸上戾气未消。
“章门…叶轻眉…咱们,慢慢玩。”
夜色,吞没了低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