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正急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滨江市博物馆的玻璃穹顶上,噼啪作响,像是无数只急躁的手在敲打。已是深夜十一点,本该沉寂的博物馆外围,此刻却亮着刺目的红蓝警灯。三辆警车呈品字形堵住主入口,警戒线在风雨中摇晃,湿漉漉的黄底黑字写着“刑事现场,禁止入内”。
陈建国站在廊檐下,五十出头的老刑警,国字脸上雨水和皱纹混在一块。他盯着手里半湿的烟,愣是没点——现场禁烟,这是规矩。可心里那团烦躁,比烟瘾还挠人。
“陈队,”年轻刑警小李小跑过来,雨衣兜帽下脸色发白,“监控…全时段的硬盘都被物理破坏了。不是删除,是融了,像被高温焊枪烫过,但又没起火痕迹。”
“守卫呢?”
“两个值班的,一个在配电室后面被发现,昏迷,生命体征平稳但叫不醒。另一个…”小李压低声音,“在汉代展厅里,也昏迷,但怀里抱着个东西。”
陈建国眉头一拧:“说。”
“一尊仿制的唐三彩马,真品在隔壁厅。”小李咽了口唾沫,“怪的是,他手指抠进了陶马腹部,指甲缝里全是陶土,但我们检查了,陶马完好无损,连道裂纹都没有。”
“梦游?还是中毒致幻?”
“法医初步排查,没常见毒物反应。”小李犹豫了下,“而且…配电室到汉代展厅,三道门禁,密码加刷卡,全部正常记录,没有非法闯入痕迹。就像…”
“就像他是凭空出现在展厅里的。”陈建国接话,语气沉了下去。
这已经是滨江市三个月来第四起“玄乎”案子。前三次分别是银行金库内部失窃(门锁完好,重量级金砖不翼而飞)、富豪别墅名画消失(红外报警未触发,画框还挂在墙上,画布没了)、以及眼前这桩博物馆失窃。共同点:没有外力入侵痕迹,监控全瞎,丢失的东西都多少带着点“传说”属性。
上头压力大,民间谣言已经传到“古代冤魂索宝”了。陈建国不信邪,但事实邪门。
他摸出手机,划到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,犹豫几秒,发了条信息:
「老弟,博物馆,老规矩,三顿烧烤。」
五分钟后,回复来了:
「陈叔,雨大,得加顿火锅。」
陈建国嘴角抽了抽,回了个「成交」。
二十分钟后,一辆半旧的白色SUV碾过积水,停在警戒线外。车门推开,先伸出来一把巨大的黑伞,伞面倾斜,挡住下车人的大半身影。只能看见一双沾了点泥的灰色运动鞋,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。
来人收伞,露出全貌。
是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,个子挺高,得有一米八五,但身形偏瘦,套着件深蓝色的连帽冲锋衣,拉链敞着,里面是件普通白T。头发有点乱,像是刚睡醒随手扒拉了几下,眉眼倒是清朗,只是眼皮耷拉着,一副没睡够的慵懒样。最惹眼的是他右耳垂上,一枚小小的、暗金色的耳钉,在警灯映照下偶尔反一下光。
“章门!”陈建国迎上去,省了寒暄,直接递过鞋套和手套,“赶紧的。”
章门,就是陈建国等的人。明面上是个“自由调查员”,接点寻人找物、商业背景调查之类的杂活,在公安局备过案,有正规执照。但陈建国知道,这小子不简单——三年前以匿名方式协助警方破获一起跨国文物走私大案,提供的线索精准到令人发指。后来接触多了,陈建国发现,章门对“异常”事件有种野兽般的直觉,身手更是好得不像普通退伍兵(档案写的是特种部队退役,但番号保密)。
更重要的是,章门嘴严,不该问的从不问,不该说的绝不说,收费还便宜——通常就是几顿饭。
“陈叔,你这可越来越不讲究了,”章门一边套鞋套,一边慢悠悠地说,“上次银行案子,好歹是个晴天。这次直接雨夜惊魂。”
“少贫,赶紧看现场。”陈建国领着他往里走,简单交代情况,“失窃的是‘战国玉器特展’的一件主展品,战国谷纹玉璧,直径十五公分,上等和田青玉,估价不好说,但博物馆上了巨额保险。关键是,存放它的独立展柜,是德国最新科技的防弹玻璃,带震动、温度、压力三重感应,连接中央报警系统。结果,系统没响,玻璃完好,玉璧没了。”
章门听着,脚步没停,目光已开始扫视周围。穿过门厅,来到特展区。现场痕检人员正在忙碌,闪光灯不时亮起。
失窃展柜在展厅中央,此刻空空如也。章门没立刻靠近,反而沿着展厅边缘慢慢踱步,目光扫过地面、墙壁、天花板,甚至墙角消防栓的红色漆面。
“有什么发现?”陈建国问。
“太干净了。”章门蹲下,用手指虚抹了一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,“雨夜,外面泥泞,但进入展厅的主要通道,只有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条有清晰的水渍鞋印,是你们的人的。窃贼要么会飞,要么…”他抬头,看向头顶的通风口。
“查过了,风口栅栏完好,灰尘积了厚厚一层,没人动过。”陈建国摇头。
章门站起身,走到展柜前。柜子确实完好,锁孔无撬痕,玻璃内外都留满了取证指纹和掌印,显然是警方和博物馆人员的。他弯下腰,视线与展柜底层平齐,仔细看柜内铺陈的深色绒布。
“陈叔,手电。”
强光手电打上去,绒布在光线下呈现细腻的纹理。章门看了十几秒,忽然说:“绒布被轻微压过,有极浅的印痕,不是玉璧的圆形,是…长方形,很小,大概…”他比划了一下,“火柴盒大小。”
“可能是之前摆放其他衬物留下的?”小李插嘴。
“衬物痕迹应该更均匀,这个印痕只在玉璧原本位置的正下方中心,而且,”章门示意手电光角度再倾斜,“看,绒布纤维在这个印痕边缘,有极其微弱的…卷曲,像是被轻微的热力烘过,或者某种液体快速蒸发导致的收缩。”
“液体?”陈建国心头一动。
章门不答,起身走到那个抱着唐三彩马昏迷的保安被发现的位置。那里用白线画着人形。他环顾四周,又走到配电室昏迷的保安所在位置。两个点,一条无形的线在他脑中连接。
“陈叔,有展厅的平面图吗?要标注所有门禁、摄像头、以及…水管电路走向的。”
图纸很快拿来。章门就着展厅的灯光展开,手指在上面移动,嘴里低声念叨:“主门…侧门…通风…消防喷淋头…排水地漏…”
他的手指停在配电室和汉代展厅之间的某个位置,那里是公共区域,有一个直饮水机。
“这里,”章门抬头,“饮水机下面的地板,仔细查过吗?”
小李愣了一下:“那片区域不属于核心现场,只是简单查看,没发现异常。”
“去看看,重点看地板接缝,特别是饮水机排水管附近的地漏。”
很快,对讲机传来那边同事的声音:“陈队!饮水机下方地板接缝处,有非常少量的水渍残留,已经取样。地漏边缘…好像有点黏糊糊的东西,也取样了!”
章门点点头,似乎验证了什么。他走回失窃展柜,再次蹲下,这次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动作——他从旁边取证箱里,要了一个干净的棉签,在展柜底部边缘,一个极其不起眼的、靠近墙角接缝处,轻轻刮了一下。
然后,他把棉签举到眼前,又凑近闻了闻。
“陈叔,玉璧丢失前,展柜里除了玉璧和绒布,还有什么?哪怕是一点点别的东西?”
博物馆负责安保的副馆长一直在旁,闻言立刻道:“没有!绝对没有!布展时我亲自监督,绒布都是全新的,用吸尘器和静电刷反复清理过,确保一尘不染!”
“那开展后,有没有游客投掷硬币或者别的?”章门问。
“不可能!这展柜是封闭的,投不进去。而且我们有专人看守……”
章门举起那根棉签。在强光下,棉签顶端沾着极其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一点深色碎屑。
“这是…”陈建国眯起眼。
“干燥后的淤泥,或者说是富含有机质的泥土,极微量。”章门说,“还带着一点点…很淡的腥气,不是鱼腥,像是…潮湿古墓的那种味道。”
副馆长脸色变了:“我们博物馆卫生标准极高,每天闭馆后彻底清洁,不可能有泥土!更别说古墓的……”
“窃贼不是从外面进来的,”章门站起身,语速平缓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,“至少,不是以我们通常理解的方式‘进入’这个展厅。”
他走到展厅中央,目光再次扫过全场:“两个保安昏迷,一个在配电室,一个在汉代展厅。配电室的,可能是被某种方式弄晕,但汉代展厅那个,行为异常,似乎陷入幻觉,攻击了仿制品。而失窃的玉璧,在完全密封的展柜里消失。”
“你的结论是?”陈建国追问。
“结论是,重点不是‘谁偷了’,而是‘怎么偷的’。”章门指向展柜,“那个长方形压痕,可能是某种‘载体’或‘工具’。饮水机附近的地漏和水渍,可能是‘媒介’残留。而这个,”他晃了晃棉签,“可能是‘来源’的踪迹。”
他顿了顿,说出更惊人的推测:“我怀疑,窃贼使用了某种…液态或者气态的方式,让玉璧‘溶解’或‘雾化’,然后通过博物馆内部的水循环系统——比如极其细微的水流、水汽——进行短距离传输,最终在饮水机附近的地漏‘重组’或‘接收’。那个长方形压痕,或许是接收装置的痕迹。整个过程,可能触发了保安的异常状态,一个被直接弄晕,另一个可能目睹了部分超出理解的现象,导致精神受创产生幻觉。”
展厅里一片寂静,只有外面的雨声。这个推测太大胆,太超出常理。
“水?通过水管偷玉璧?”小李觉得荒谬。
“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。要验证,需要化验那些水渍和黏着物的成分,特别是看看有没有玉石的矿物微粒。另外,”章门看向陈建国,“陈叔,你之前说,这类案子不止一起,丢失的东西都带点‘传说’。这块玉璧,有什么特别的背景吗?”
陈建国看向副馆长。副馆长擦了擦汗,低声道:“这块战国谷纹玉璧,是半个月前从河南一家博物馆借展的。出土记录显示,它来自一座战国小国贵族的墓葬,墓主身份不高,但奇怪的是,这玉璧在墓中摆放的位置很特殊,不是佩戴或随葬常见位置,而是压在墓主棺椁正下方的一块青石板下面。而且,根据考古报告,玉璧出土时,表面非常干净,没有常见的土沁或血沁,反而…反而在实验室特定光线下,能看到极淡的、类似水纹的天然纹理,像是里面封着一小片流动的湖水。当然,这只是视觉效应,检测就是普通上好青玉。”
“水纹…”章门若有所思。
就在这时,一个痕检员惊呼:“陈队!有发现!”
在展柜旁边墙角,一个非常隐蔽的、位于踢脚线缝隙里的位置,痕检员用紫光灯照出了一小片微弱的荧光痕迹,形状不规则,像是溅上去的几滴微小液体。
“荧光反应很特殊,不是血,不是常见化学试剂…”痕检员取样。
章门走过去,蹲下看。那荧光在紫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淡蓝色。他左眼忽然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,非常轻微,转瞬即逝。他下意识闭了下眼。
再睁眼时,他仿佛看到那荧光痕迹,极其短暂地“流动”了一下,像是有生命一般。但定睛看去,又只是普通的荧光反应。
错觉?还是雨夜加班眼花了?
他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异样感。
“仔细取证。”陈建国吩咐,然后拍拍章门肩膀,“走,外面说。”
两人回到廊檐下。雨势稍缓,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。
“又是这种玄乎事,”陈建国掏出烟,这次点着了,狠狠吸了一口,“上面要结果,我这头皮都挠破了。你小子刚才说的…有几分把握?”
“推测而已,等化验结果。”章门也看着雨幕,“陈叔,我觉得这事不简单,你们办案也小心点。那个昏迷的保安,醒了之后,最好找靠谱的心理专家看看,别轻易下普通迷药或梦游的结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建国叹气,“对了,报酬先预付一顿。走,这个点,也就老张烧烤还开着。”
章门笑了笑,没拒绝。
老张烧烤在两条街外的巷子口,支着大雨棚。这个点,只有零星两三桌客人。陈建国显然是熟客,跟光头老板老张打了声招呼,点了肉串、大腰子、烤韭菜,又要了两瓶啤酒。
“你最近怎么样?还接那些寻猫找狗的活儿?”陈建国给章门倒酒。
“混口饭吃呗。”章门拿起肉串,咬了一口,油脂香气在嘴里化开,他满足地眯了眯眼,“前几天帮个老太太找到了跑丢的橘猫,在隔壁小区车棚顶上,饿得直叫唤。老太太硬塞给我两百,我没全要,拿了五十,买了猫粮送回去。”
“你小子…”陈建国摇头笑,“心肠倒软。对了,轻眉那丫头最近没找你?”
提到叶轻眉,章门表情柔和了些:“她餐馆生意忙,我也瞎忙,偶尔发个信息。王胖子倒是天天嚷嚷着组局。”
“王胖子那家伙…”陈建国也乐了。王胖子是章门的发小,开了家汽修店,为人仗义豪爽,是章门和陈建国共同的朋友。
两人边吃边聊,主要是陈建国吐槽局里的压力,章门多数时候听着,偶尔插两句。雨水敲打着雨棚,空气里弥漫着烧烤的烟火气和雨水的清新,这一刻,仿佛刚才博物馆里的诡异都被隔离开了。
吃完,陈建国抢着结了账,又塞给章门一个信封:“知道你不肯多要,这是这次的顾问费,局里走的正常程序,别推。”
章门捏了捏,不厚,点点头收下。
开车回到自己租住的老旧小区,已经快凌晨两点。雨差不多停了,只有屋檐还在滴水。楼道声控灯坏了,他摸黑上到四楼,掏出钥匙开门。
一室一厅的小公寓,陈设简单,但整洁。他脱了湿外套,去卫生间用热水抹了把脸。抬起头,镜子里的自己,脸色有些疲惫,右耳那点暗金在昏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。
忽然,他目光一凝。
自己左边瞳孔深处,似乎极其短暂地,掠过一丝比发丝还细的暗金色流光,眨眼就消失不见。
他凑近镜子,仔细看,眼睛还是普通的深褐色,刚才那瞬像是幻觉。
是太累了吗?
他摇摇头,走到床边,从口袋里掏出陈建国给的信封,想放到抽屉里。信封口没封死,几张钞票滑出来,一起滑出来的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用证物袋封着的东西。
章门一愣,拿起来。
证物袋里,是一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、不规则的青玉碎片,边缘锋利,质地温润,在台灯光下,内部仿佛有极其细微的、水波般的纹理在隐约流动。
这是…那块失窃玉璧的碎片?怎么会在这里?陈建国放的?不对,他不可能把这么关键的物证私下给自己。是当时在展厅,自己用棉签刮取时,无意中沾到的?可自己明明用的是新棉签,而且这么小一块碎片…
他下意识地用指尖隔着证物袋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碎片。
就在接触的刹那——
“轰!”
仿佛有无声的雷鸣在脑海炸开!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诡异感觉,从指尖猛地窜入,瞬间席卷全身!不是疼痛,而是某种更深层的、源自灵魂般的悸动和灼烧感!眼前猛地闪过无数破碎、扭曲、无法理解的画面:滔天的洪水…燃烧的星空…巨大的阴影…还有七道模糊却无比亲切的身影,向他伸出手…
“呃!”章门闷哼一声,本能地想甩开,但手指却像被粘住。
更惊人的是,他的左眼瞳孔,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,然后,彻底转化为一种深邃、威严、仿佛蕴含着无尽星芒的暗金色!那光芒如此实质,甚至在他眼前的空气里,投射出一圈淡淡的暗金光晕,持续了足足三秒钟!
与此同时,他右耳上那枚一直普通的暗金耳钉,骤然变得滚烫,并且发出低沉的、如同远古钟鸣般的嗡鸣!
三秒后,光芒敛去,耳钉恢复冰凉,幻象消失。那股悸动感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一身冷汗和心脏狂跳后的虚脱。
章门踉跄一步,扶住桌子,大口喘气。手中的证物袋啪嗒掉在地上,里面那片小小的青玉碎片,此刻颜色似乎黯淡了一丝,内部那隐约的“水纹”也静止了。
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,抚摸自己的左眼。眼皮下,眼球还在微微发热。
刚才…那是什么?
那幻象…那眼睛的变化…
还有,这玉璧碎片,到底是什么东西?
一种强烈的不安,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,在他心底翻涌上来。
他靠着桌子滑坐在地板上,望着地上那片静静躺在证物袋里的青玉碎片,在昏暗的台灯光晕中,久久无言。
窗外,最后一滴雨水从屋檐坠落。
“哒。”
寂静的深夜里,这一声轻响,格外清晰。
而此刻,滨江市公安局证物室。
值班人员打了个哈欠,起身去倒水。他背后的金属储物架上,编号为“B-07-43”的证物箱内,其他从博物馆现场取回的、包括那点荧光痕迹取样在内的物证,一切正常。
唯独,下午先行送回、封存在特制防震盒里的、那枚战国谷纹玉璧主体(经鉴定为高仿品,真品早已被替换,这是调查方向之一)所在的子盒内,原本坚硬的玉璧表面,悄然无声地,蔓延开无数细密的裂纹。
然后,化为了一小撮极其细腻的、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青色粉末。
粉末之中,一点微不可查的暗金色光粒,闪烁了一下,彻底湮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