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司会审的谕旨一下,朝堂内外,空气骤然绷紧。刑部、大理寺、御史台的人马几乎立刻动了起来,卷宗、账册、人证,一车车从江南道星夜兼程押送入京。平日里冠冕堂皇的部堂衙署,昼夜灯火通明,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。
郑家这“荥阳”二字,意味着绵延数百年的郡望,意味着盘根错节的姻亲、门生、故吏网络。起初的震惊与惶惑之后,反击迅速展开。朝堂之上,每日的奏对都成了不见硝烟的战场。
先是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联名上疏,言辞恳切,指斥江南道观察使“为邀圣宠,罗织罪名,攀诬大臣”,所列罪状“多为臆测,查无实据”,并痛心疾首地陈述盐铁转运关乎国本,主官无端被查,已致东南盐务“人心惶惶,运转几近停滞”,恐酿大患。字字句句,皆指向皇帝“听信谗言”,“动摇国本”。
紧接着,几位与郑家渊源颇深的老臣,在朝会上涕泪俱下,以“顾命老臣”自居,大谈郑氏先祖辅佐太祖开国的功勋,痛陈“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”之悲,言语间暗示皇帝此举,有负先帝重托,寒了天下勋贵世族之心。
更微妙的是,礼部一位素以“醇儒”自居、与琅琊颜氏往来密切的侍郎,在讨论今秋祀典仪制时,看似无意地提及“国朝以孝治天下,亦以礼序尊卑。若以莫须有之罪,轻易动摇国之柱石,恐礼法废弛,尊卑失序,非社稷之福”。这番话,看似泛泛而谈,实则将郑家之事,拔高到了“礼法”、“社稷”的层面,并隐隐将其他世家也绑上了同一辆战车。
这些攻势,或直指,或迂回,或情理,或大义,交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,试图将皇帝与三司置于“不仁不义”、“动摇国本”的境地。
紫宸殿内,承庆帝坐在御案之后,面容沉静,听着阶下或激昂、或悲愤、或引经据典的奏对,手指在冰冷的扶手上,轻轻敲击着,不辨喜怒。待几位老臣的“泣诉”告一段落,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。
皇帝没有立刻说话,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垂手肃立的众臣。那些慷慨陈词者,那些沉默观望者,那些眼神闪烁、心怀各异者,尽收眼底。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列位臣工,拳拳之心,朕已知晓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为首那位涕泪未干的老臣身上,“王老爱卿提及郑氏先祖之功,朕亦未曾忘怀。太祖皇帝曾言,‘君臣相得,贵在始终’。功是功,过是过。若因先祖有功,后人便可枉法,那这煌煌《大周律》,是为何人所设?是只约束寒门黔首,还是连同朕与诸卿,亦在其中?”
那老臣身形一颤,张口欲辩,皇帝却已移开目光,看向那位礼部侍郎:“至于刘侍郎所言礼法尊卑,朕深以为然。礼法之要,首在‘公正’二字。王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方为天下之公。若因位高权重,便可超脱法外,那这‘礼’,是序尊卑,还是护私欲?这‘法’,是卫社稷,还是饰门面?”
刘侍郎脸色一白,额角渗出细汗,低头不敢再言。
皇帝语气转厉:“江南道观察使,是朕亲简的方面大员,其所奏,是人证、物证、账册,条分缕析,呈于御前!尔等一句‘构陷’,一句‘臆测’,便要朕置若罔闻?便要三司就此罢手?那朝廷法度威严何在?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朕,如何看这朝堂之上诸位衮衮诸公?!”
最后一句,声调陡然拔高,带着帝王的威压,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。先前那些出列的官员,纷纷低下头去,不敢直视。
“朕已下旨,着三司会审,便是要一个水落石出,一个公正明白!”皇帝的声音沉肃下来,“功过赏罚,自有朝廷法度,祖宗成宪。在查清之前,妄加揣测,煽惑人心者……”他目光如电,扫过众人,“以同罪论处!”
殿中气氛,骤然降至冰点。天子一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。此刻虽未流血,但那无形的威压,已让许多人冷汗涔涔。
就在此时,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。
“陛下圣明!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出列的是大理寺少卿周正,那位以铁面著称的寒门官员。他面色肃然,朗声道:“臣以为,陛下所言极是!朝廷设三司,便是为明断是非,彰明法典。如今既有疑案,自当彻查。查实了,有罪者伏法,无辜者昭雪,方显天理昭彰,皇恩浩荡。若因涉事者出身名门,便投鼠忌器,裹足不前,则法纪何以立信于天下?长此以往,纲纪废弛,吏治如何清明?此非社稷之福,实乃祸乱之源!”
他这番话,掷地有声,毫无回旋余地,直接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“体面”面纱,将问题核心摆在了“法纪”与“特权”的对立之上。
支持清查的官员,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、苦世家久矣的官员,精神顿时一振。立刻有人附和:“周大人所言甚是!国法面前,理当一视同仁!”
“彻查方能彰显公正!”
另一方自然不甘示弱,立刻反唇相讥,指责周正等人“矫枉过正”、“不顾大局”。朝堂之上,顿时又陷入一片争论。只是这一次,有皇帝之前那番表态,又有周正等人据理力争,风向已悄然转变。许多原本观望的中立派,开始倾向于支持彻查——至少,在明面上,皇帝维护法度的立场,无可指摘。
承庆帝不再言语,只是冷眼旁观着阶下的争论。他知道,这仅仅是开始。郑家不会轻易认输,他们的反扑,会以更隐蔽、更激烈的方式进行。琅琊颜氏那边的“清理门户”,也未必能真的将火苗扑灭。而他要做的,就是稳住局面,让这把由“盐政贪渎”、“禁书”点燃的火,按照既定的方向,烧下去,烧掉那些已经腐朽的枝蔓,哪怕过程会灼伤自己。
退朝的钟磬声响起,百官各怀心思,鱼贯退出紫宸殿。阳光穿过高大的殿门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,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。
消息很快递进了深宫。
“周正此人,可用,但需敲打。”沈清辞听丹朱说完朝会情形,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,在棋盘上轻轻敲击,“他太直,易折。此番将郑家得罪死了,日后若无陛下回护,恐难善终。不过眼下,这把刀,正锋利。”
丹朱道:“陛下回宫后,召了周正单独奏对。出来时,周大人神色如常,但袖中……似乎多了份东西。”
沈清辞落下一子,声音平静:“是护身符,也是催命符。用得好,他是直臣典范;用得不好,他便是惑君乱政的酷吏。一切,看他自己的造化,也看舅舅……如何平衡了。”
棋盘之上,中腹的绞杀已然白热化。她刚刚落下的黑子,看似打入白棋腹地,实则将自己也置于险境。是死中求活,还是满盘皆输,接下来的几步,至关重要。
“颜家那边,有什么新动静?”
“颜文卿前日已秘密离京,返回琅琊。临走前,他去了一趟慈恩寺,与慧明禅师闭门谈了一个时辰。之后,颜家留在京中的几位子弟,行为收敛了许多,以往常去的诗会文宴,近来也少见他们身影。”丹朱顿了顿,“还有一事,刘司业派去琅琊查探的弟子,似乎……遇到点‘意外’,在客栈遭了窃贼,虽未丢失重要物件,但随身笔记和一些抄录的书目摘要,不见了。”
沈清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,随即,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。
“看来,有人是狗急跳墙,连‘体面’都不要了。偷?能偷多少?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么?”她抬起眼,眸中寒光微闪,“告诉刘司业,东西丢了不怕,只怕人不敢说。他那位弟子,该‘受惊病重’,回京‘休养’了。至于该说什么……他知道分寸。”
有些事,越是遮掩,越是欲盖弥彰。刘司业弟子“遇窃受惊”,仓皇回京,必然满腹怨愤,有些“不小心”说出去的话,会比任何正式的弹劾,都更让人浮想联翩,也更具杀伤力。尤其是,当这些话,涉及某些世家“道貌岸然”下的“龌龊”时。
“是。”丹朱应下,又道,“郡主,郑家那边,似乎在暗中接触几位皇室宗亲,还有……几位戍边的将领。尤其是,与沈将军旧部有些交情的。”
沈清辞捻着棋子的手指,骤然收紧。玉质的棋子沁凉,那凉意似乎顺着指尖,一直蔓延到心底。
终于……还是来了。动不了皇帝,便想来动她这“沈将军遗孤”的心思?想用“苛待功臣之后”、“鸟尽弓藏”来做文章?还是想利用父亲旧部的香火情,在军方制造杂音?
她缓缓松开手指,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,那里并非杀伐激烈的中腹,而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声音很轻,带着咳喘初愈后的微哑,“让他们接触。把我‘病重’,太医署束手,陛下怜惜,广求天下名医的消息,透给该知道的人。要让他们觉得,我时日无多,是个极好用的、脆弱的……棋子。”
丹朱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震惊与痛色:“郡主!”
沈清辞抬手,止住了她的话。 苍白的面容在宫灯下,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,可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,沉静如古井深潭。
“既然是棋子,”她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落在边角的黑子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,“总要让人看清,落在哪里,才能搅动最大的风云,也才能……”她顿了顿,唇边溢出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虚无的笑意,“让人看清,执棋的手,到底是谁。”
窗外,暮色四合,宫灯次第燃起。一场朝堂上的短兵相接暂告段落,而水面之下的暗流,正以更汹涌、更隐蔽的方式,奔腾汇聚,寻找着新的突破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