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日子,沈清辞“病”得更重了些。太医署的院判隔日便来请脉,开的方子越来越温和,近乎调理,可郡主殿下的咳疾时好时坏,人也越发清减。承庆帝忧心忡忡,赏赐的珍奇药材和补品流水般送进来,皇后更是亲自盯着煎药,一时之间,安阳郡主的病体,成了宫里宫外最要紧的事。连带着,原本有些针对这位纨绔郡主的非议,也暂且消停了不少——谁也不会,或者说不敢,在这个时候去触帝后的霉头。
朝堂上,却隐隐有另一股风在酝酿。
起初只是国子监内部的一些流言,说是有司业在追查一批违禁书籍的流向,涉及前朝敏感旧事,言辞颇为激愤。这风声并未立刻传到前朝,只在清流士子的小圈子里悄然扩散。但没过几日,那位以耿介闻名的刘司业,在一次经筵讲学后,单独留了下来,向承庆帝呈递了一份密折。
密折的内容,外人不得而知。但自那日后,承庆帝接连召见了御史台几位中丞,以及负责稽查文籍、仪制的礼部官员。宫门落钥的时间,也比往常推迟了半个时辰。
又过了几日,一份来自江南道的加急奏报,被送入了政事堂。奏报是江南道观察使所上,内容竟是弹劾江南东道盐铁转运使郑元奎贪渎、勾结不法书商、纵容亲属侵吞赈灾钱粮数事,其中隐约提及,查抄的赃物中,有部分珍贵书籍来源可疑,疑似与某些“清流世家”有关。证据虽未指名道姓,但字里行间的指向,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。
盐铁转运使,乃是肥缺中的肥缺。郑元奎,正是荥阳郑氏嫡系,在朝中根基颇深。这道奏报,不啻于在看似平静的湖面,投下了一块巨石。
郑家自然不肯坐以待毙。次日朝会,便有与郑家交好的官员出列,言辞激烈,指斥江南道观察使“捕风捉影”、“构陷忠良”,所奏之事多为牵强附会,要求朝廷另派重臣彻查,还郑大人一个清白。亦有官员旁敲侧击,言及近年来朝廷对世家大族“苛责过甚”,恐寒了天下士族之心,于国朝稳定不利。
承庆帝高坐御座之上,面色沉静,听完了双方的争论,只淡淡道:“是非曲直,自有公论。既然有疑,查一查,也无妨。便依卿所奏,着刑部、大理寺、御史台,三司会审,核查江南道所奏诸事。郑卿,”他目光转向列班中脸色铁青的郑家家主、户部侍郎郑元培,“暂且归家,静候查实。”
“归家静候”,便是停职待参了。
郑元培须发微颤,出列领旨时,声音艰涩。下朝时,这位素来以沉稳著称的郑侍郎,脚步竟有些虚浮。而另一侧,几位出身寒门、或与世家素有罅隙的官员,交换着眼神,虽未言语,但眉宇间隐有振奋之色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,飞进宫廷深处。
沈清辞拥着锦被,靠在窗边的软榻上,手里拿着一卷闲书,却半晌未翻一页。丹朱将打探来的朝堂动向,低声一一禀明。
“……三司会审的谕旨已下,主审是刑部曾尚书,曾家与荥阳郑氏,早年因一桩田产官司有过节。副审大理寺周少卿,是寒门出身,向来以铁面著称。御史台那边派的则是张中丞的门生,亦是刚直之辈。”丹朱语速平稳,将每个人的背景、立场剖析得清楚,“郑家反应很快,已经开始四处活动,听说郑老夫人今日递了牌子,想求见太后娘娘。”
太后是郑家女,虽非今上生母,但辈分在那里。
“太后春秋已高,近来潜心礼佛,不见外命妇已久。”沈清辞翻过一页书,语气没什么起伏,“陛下仁孝,不会让这等烦琐事去搅扰太后清静。郑家这条路,走不通。”
“是。另外,琅琊那边传来消息,”丹朱声音压得更低,“颜文卿回琅琊后,闭门谢客多日。前几日,颜家三房那位执事颜崇,忽然‘急病’,被送往城外别庄‘静养’了。紧接着,颜家内部清理了一批依附三房、行事不端的旁支子弟和仆役,理由是他们‘坏了家规’、‘有辱门风’。动作很快,也很……干净。”
弃车保帅。颜家的反应,比她预想的还要快,还要果断。这至少说明两点:第一,颜文卿查到了确凿的东西,且足够让颜家核心层震动;第二,颜家内部,长房或者说主流意见,选择了断臂求生,竭力将此事控制在家族内部,避免扩散,尤其不能与“前朝”、“禁书”这样的字眼公然扯上关系。他们怕的,不是颜崇贩书那点罪,而是这事可能引发的、对颜氏百年清誉的毁灭性打击,以及皇室可能借题发挥的后续。
“干净?”沈清辞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眼,眸色幽深,“恐怕,未必真能干净。刘司业那边,不会罢休。他眼里揉不得沙子,尤其是学问上的沙子。颜家越是想捂,他越是会觉得其中有鬼。况且,颜崇背后那条线,可还连着郑家呢。”
她轻轻咳嗽两声,将书卷放下:“郑家现在自顾不暇,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他们不会坐以待毙,反击很快会来。告诉咱们的人,接下来,眼睛要放亮些,尤其是……看看有没有人,想把火,往别处引。”
比如,引到宫中,引到某位“圣眷正浓”,却“行事荒唐”,可能与某些“不清不楚”的人和事有牵连的郡主身上。或者,引到皇帝“鸟尽弓藏”、“苛待功臣之后”的猜疑上。
丹朱神色一凛:“奴婢明白。”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宫灯次第亮起。沈清辞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,没什么表情。棋局已到中盘,搏杀渐烈。她布下的子,正在棋盘上各自发挥着作用,或牵制,或围堵,或制造杀机。而执棋的手,必须稳,必须冷静,哪怕指尖已然冰凉。
“陛下今日,可曾问起我?”她忽然问。
丹朱答道:“晌午后,高公公亲自来了一趟,送了些新进的燕窝,说陛下惦记郡主咳疾,让郡主安心静养,缺什么只管开口。还说……朝中事冗,让郡主不必挂心。”
不必挂心。沈清辞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。她的舅舅,是在告诉她,外面的风雨,有他挡着,她这枚“体弱”的棋子,暂时可以退后一步,继续做她的富贵闲人,麻痹那些可能投来的审视目光。
也好。她重新拿起书卷,就着明亮的宫灯,目光落在字里行间。是该“病”得再重些,重到让所有人都觉得,她只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、且随时可能凋零的娇花。
至于那株花下,盘绕的根须正在松动什么样的泥土,惊起哪些蛰伏的虫豸,就让他们猜去吧。
长乐宫的夜晚,寂静而漫长。而宫墙之外,一场由“禁书”引发的波澜,正以江南盐政为缺口,悄然漫延,逐渐显露出其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,与冰冷尖锐的刀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