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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林禅机

長明

三月初三,上巳节,难得一个晴日。积雪化尽,泥土松软,空气里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。慈恩寺的香火,比往日更盛几分。车马如龙,多是京中贵眷前来祈福、赏梅,兼带着踏青的意味。

沈清辞的马车在护卫簇拥下,直抵寺院侧门。她今日穿着素净的月白襦裙,外罩一件天水碧的斗篷,帷帽轻纱垂落,遮住了大半面容,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唇。被丹朱和另一个力气大的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,走得极慢,一步三歇,任谁看了,都觉得这位郡主大病未愈,气弱体虚。

慈恩寺的知客僧早得了消息,恭谨地将她们引往后山梅林僻静处专为贵客准备的禅院歇脚。梅林确如传闻所言,开得正好,老干虬枝,红白交错,云蒸霞蔚一般,冷香袭人。

沈清辞在禅院暖阁里喝了半盏寺里特制的梅花茶,歇息片刻,便说要去梅林走走。知客僧连忙在前引路,避开人多处,专拣清幽小径。

梅林深处,有一方小小的放生池,池边有亭。此刻,亭中正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,穿着半旧的灰色僧袍,背对着她们,正俯身将掌中一些饼屑,投入池中,引得几尾锦鲤争相跃出水面。

知客僧合十道:“郡主,那位便是本寺住持,慧明禅师。”

沈清辞脚步微顿,隔着帷帽轻纱,看向那老僧的背影。片刻,她轻轻挣开侍女的手,示意她们留在原地,自己则扶着梅树,慢慢地、一步步挪向小亭。走得近了,能听到老僧低声念诵着什么,语调平和,与这山林池鱼的静谧融为一体。

她在亭外石阶下停住,微微喘了口气,才轻声道:“搅扰禅师雅兴了。”

慧明禅师闻声,缓缓转过身。他面容清癯,目光澄澈,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和。见到沈清辞,他并无惊讶,只单手立掌,微微颔首:“施主有礼。此间清静,何来搅扰。倒是老衲,在此偷闲,让施主见笑了。” 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
“是清辞贪看梅花,走得深了。”沈清辞的声音透过轻纱,带着惯有的柔弱气,她微微仰头,似乎在看枝头绽放的红梅,“这梅开得真好,让人忘了尘俗烦扰。只是不知,这般好景,能看得几时。”

慧明禅师顺着她的目光,也看向那灼灼梅花,缓缓道:“花开花落,自有其时。盛极而衰,天道循环。看得一时,便是一时的缘分,施主又何必执着于长久。”

“禅师说的是。”沈清辞低低咳了两声,侍女丹朱远远看着,脸上露出焦急之色,却又不敢上前。沈清辞稳了稳气息,又道:“只是有时见这花开得正好,却偏有风雨来摧折,或是虫蠹暗生,心中不免惋惜。便如这池中锦鲤,禅师好心施食,它们争抢不休,却不知禅师手中饵食有限,争来抢去,反而惊了这池水安宁,何如各安其分,细水长流。”

她这话说得随意,像是病中之人无端的感慨。慧明禅师的目光在她帷帽上停留了一瞬,池中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,有几滴落在了他灰色的僧袖上。他垂眸看了看,复又抬眼,望向梅林之外,仿佛能透过重重殿宇,看到这帝都的繁华与喧嚣。

“施主心慈。”慧明禅师的声音依旧平和,“只是这鱼在水,人在尘世,各有各的造化,也各有各的劫数。争,是本性;不争,是修行。有人身在网中而不自知,有人……却愿做那投饵之人。只是,饵食诱人,却也易沾因果。”

沈清辞扶着亭柱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,随即又松开。她声音更轻了些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惘然:“投饵之人……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。总好过,眼看池水日渐浑浊,鱼虾尽墨,最终一池皆腐,再无生机。届时,怕是投饵之人,也难逃池鱼之殃。”

亭中静了片刻,只有风吹过梅林,花瓣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,和池鱼偶尔摆尾的水声。

慧明禅师拨动手中的念珠,一颗,又一颗。良久,他长诵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施主慧心,所见非凡。只是这世间事,因果纠缠,非是凡人可尽算。执棋者,亦在局中。今日因,他日果,施主……当保重自身才是。”

这话,已是说得极明白了。

沈清辞心中一定,知道这老僧并非全然不通世事的迂腐之人,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,也给出了他的回应——一份善意的提醒,或许,还有一丝对颜氏未来的隐忧。

“多谢禅师点拨。”她微微欠身,语气诚恳,“清辞体弱,不耐久立,这就告辞了。今日得见禅师,闻此妙语,心中开阔不少。”

“施主慢行。”慧明禅师侧身让开一步,目光在她苍白的手指和略显单薄的肩背上掠过,又垂下眼帘,低声补了一句,“春寒料峭,梅香虽好,易引咳疾。寺后有一眼温泉,水质尚可,若施主不弃,可去一试,或可稍解肺腑郁结。”

这便是额外的、不动声色的关照了。慈恩寺后有温泉,并非隐秘,但由住持亲口提及,意义又自不同。

沈清辞再次道谢,在丹朱赶上来搀扶后,慢慢沿着来路返回。走出十几步,她回头望去,只见慧明禅师依旧立在亭中,望着放生池,背影在梅影与天光之间,显得有些模糊,又有些孤高。

回到禅院,沈清辞并未去试那温泉,只略坐了片刻,便起驾回宫。马车辘辘,驶离了慈恩寺的山道。车厢内,她摘下帷帽,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,方才的柔弱惘然,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“郡主,禅师他……”丹朱低声问。

“是个明白人。”沈清辞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,淡淡道,“而且,他对颜家,并非全无看法。” 否则,不会说出“执棋者,亦在局中”这样的话,更不会提及颜氏可能的“池鱼之殃”。他身在方外,心却未必能全然割舍对故交家族的关切,尤其是当这个家族可能行差踏错之时。

今日一番看似机锋、实则交底的对话,目的已经达到。有些话,有些关于颜家内部不稳、甚至可能涉及禁书这等阴私之事的“风声”,自然会通过最不引人怀疑的渠道,悄然吹回琅琊,吹进某些人的耳朵里。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自己就会生根发芽。

“国子监刘司业那边,有动静了吗?”沈清辞问。

丹朱答道:“已有眉目。刘司业门下一个弟子,其同窗恰好在琅琊游学,昨日送了一封书信来,信中除了问安请教学问,还‘无意间’提及,在琅琊书市见闻,有书商私下炫耀,得了些市面上绝迹的‘好东西’,其中似有犯忌讳的前朝宫闱秘录,且纸张、装帧非同一般,似是世家旧藏流出。刘司业见信后,勃然大怒,当场摔了茶盏,据说已秘密吩咐心腹弟子,前往查探。”

沈清辞点了点头。火,已经点着了。接下来,就看这把火,能烧多大,能顺着风势,燎到哪几处枯草了。

她重新靠回软垫,闭上眼。慈恩寺的梅花冷香,似乎还萦绕在鼻尖。只是那香气深处,已然掺杂了山雨欲来前,尘土与铁锈般的、微腥的气息。

马车驶入宫门,将那一山梅色与隐约的钟声,隔绝在外。长乐宫的琉璃瓦,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,反射着冰冷而坚固的光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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