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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流 下

長明

春风还没吹到帝都,倒春寒的雪粒子又扑簌簌落了下来,打在琉璃瓦上,沙沙作响。年节刚过,朝堂上便为着江南道雪灾的赈济后续和开春后的漕运章程,又争执起来。户部哭穷,工部叫苦,几个世家出身的官员引经据典,话里话外都是“体恤民力”、“不宜操切”。

麟德殿家宴上那点微妙,似乎并未惊起太大波澜。颜文卿离京前,按礼数入宫辞行,并未单独求见皇帝,亦未再与安阳郡主有任何接触。一切都平静得近乎沉闷。

沈清辞依旧做她的富贵闲人。今日听说西市新来了个胡商,带着能歌善舞的碧眼美人,她便闹着要出宫去看;明日又嫌宫里的匠人打的首饰样式老旧,画了图样让内侍省赶制。前几日在宫苑里纵马(自然是选了僻静无人的地方),不小心“摔了”,扭伤了脚踝,更是惊动了帝后,太医署的院判亲自来瞧,好一番折腾。皇后搂着她心肝肉地哄,承庆帝虽板着脸训斥了几句“胡闹”,但赏下的珍稀药材和绫罗绸缎,流水般送进了她的寝宫。

风声传到宫外,世家贵妇们的茶会上,便又多了几句嗤笑。

“到底是根基浅,上不得高台盘。有点风吹草动,就这般作态,生怕失了圣心似的。”

“可不,听说扭伤那日,哭得惊天动地,非要陛下罢朝去瞧她才罢休。真是……愈发不成体统了。”

“也就是圣上与娘娘仁厚,念着长公主的情分。若是我家有这样的女儿,早关起来好好教养规矩了。”

这些议论,沈清辞自然“听”不到。她“养伤”期间,倒是安静了不少,常窝在暖阁里,摆弄一套前几日“胡闹”时,非要内侍省寻来的玩意儿——据说是海外传来的、唤作“七巧板”的小木块,能拼出各种形状。她玩得入神,有时几个时辰不挪动,只对着散落的木块发呆,偶尔咳嗽几声,面色在炭火映照下,显出几分不正常的潮红。

这日午后,丹朱悄步进来,将一碟新蒸的、不加一点糖的桂花糕放在她手边,又递上一个极小的、蜡封的竹管。

沈清辞放下手里一块三角形的木片,用银签子挑开蜡封,抽出里面卷得细细的纸条,展开。上面只有寥寥数字,墨迹是特制的,遇热方显,片刻后便会淡去无踪。

“琅琊有信,三房执事颜崇,私贩禁书,涉前朝秘史。颜文卿归,暗查。颜氏长、二房似有隙。”

沈清辞看完,将纸条凑近炭盆,火舌一舔,顷刻化为灰烬。她拈起一块桂花糕,小小咬了一口,慢慢咀嚼。甜味很淡,更多的是桂花的清香和米糕本身的软糯。

“私贩禁书……”她低声重复,眼底掠过一丝冷光。颜家以诗书传家自诩,藏书万卷是美谈,但“私贩”且涉及“前朝秘史”,便是致命的把柄。尤其在这个皇权与世家关系微妙的时节,任何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事情,都足以引来灭顶之灾。颜文卿回去暗查,说明家宴那夜的“种子”已经开始发芽。长房与二房不和,更是意外之喜。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,尤其当这个堡垒自以为由最坚固的“道德”与“血缘”构筑时。

“颜崇的靠山是谁?”她问,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雪沫。

“明面上是颜家三老太爷,但三老太爷年事已高,近年不管事了。顺着藤摸,有几笔大额银钱,最终进了江南道某位盐运使的私库,那位盐运使,是荥阳郑氏的门人,娶的正是郑家旁支的女儿。”

沈清辞嘴角的弧度深了些。荥阳郑氏,江南豪族,手眼通天,尤其擅长在钱粮上做文章。江南雪灾的账,还没跟他们算清,这里又牵扯上了。很好,一环扣着一环。

“把颜崇私贩禁书,尤其是夹带前朝宫廷禁毁书目的证据,做扎实。不必直接送到御史台,想办法,让国子监那位以耿直闻名的刘司业‘无意中’发现。他年轻时,受过琅琊老家主的提点之恩,却也最恨玷污圣贤书之人。”沈清辞缓缓道,手指无意识地在七巧板的边缘滑动,“至于郑家那条线……先留着。火候还没到。”

“是。”丹朱应下,略一迟疑,“郡主,您的脚……”

沈清辞低头,看了看自己裹着细布、其实已无大碍的脚踝,轻轻笑了笑,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,倒有几分顽童恶作剧得逞般的促狭。“总得有个由头,让有些人觉得,我除了胡闹添乱,没别的本事,也让他们……松快松快,才好做更大的动作。”

她重新拿起那些七巧板,手指灵活地将几块散落的木片拼凑、移动。看似毫无章法,但渐渐地,一个隐约的轮廓开始显现——像是一只蛰伏的兽,又像是一张拉满了的、无形的网。

“陛下那边……”丹朱低声提醒。

“舅舅知道该怎么做。”沈清辞淡淡道,“颜家的事,他只会比我们更上心。我们只需把该递的‘砖’,递到合适的位置。至于最后是拿来铺路,还是拿来砸人,舅舅自有圣断。”

她拼好了最后一块,那图形清晰起来——竟是一座精巧的、微缩的城楼模样,只是城楼的一角,明显缺了一块关键的木片,显得有些摇摇欲坠。

沈清辞盯着那缺失的一角,看了许久,才轻轻呼出一口气,将整个图形哗啦一下推散。

“开春了,也该动一动筋骨了。”她望向窗外,雪不知何时已停,檐角滴下融雪的水珠,一滴,两滴,敲在石阶上,发出清冷的声响,“丹朱,过几日,等我‘伤’好了,我们去城南的慈恩寺上香。听说那里有几株老梅,今年开得特别好。”

慈恩寺的素斋,是京城一绝。而慈恩寺的住持慧明禅师,出家前,曾是琅琊颜氏家学的座上宾,与颜家老家主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。后来因看破红尘出家,但与故交旧友,偶有诗文往来。

有些话,有些“消息”,通过方外之人的口,不经意地流传出去,会比任何刻意的安排,都更令人信服。

丹朱垂首:“是,奴婢这就去安排。”

暖阁里重归寂静。炭火偶尔噼啪一声。沈清辞靠着软枕,闭上眼,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长长的睫毛,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。她像一只在冬日里蛰伏太久的蝶,羽翼脆弱,却已感知到冰层下,暗流涌动的微温。

棋盘之上,看似风平浪静,但几枚关键的棋子,已经悄无声息地,挪到了新的位置。只等那一声,或许轻微、却足以打破平衡的落子之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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