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煎药。沈清辞没真的睡,她只是闭目养神,脑海里却像有一张清晰的棋枰,黑白子交错,正是这大周朝的朝局。
陇西李氏是步明棋,看似咄咄逼人,实则色厉内荏。真正难啃的骨头,是那些沉默的、盘踞在地方上百年的“老树”,根须深深扎进土地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比如,琅琊颜氏。
颜家不出宰辅,不掌兵权,甚至近两代都没有子弟在朝中担任要职。但他们把持着东部三州的文脉——最大的书院是颜家开的,最有名的学者是颜家门生,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寒门士子,过半都曾受颜氏资助或点拨。天下清议,隐隐以颜氏为标杆。他们不说话,却比谁都说话管用。皇帝几次想动税制,清理隐田,折子刚到门下省,外头便有“与民争利”、“动摇国本”的议论悄然兴起,源头或多或少,都指向琅琊。
动颜家,不能像对付李氏那样,用金银或把柄去敲打。那会脏了皇帝“圣君”的名声,也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。
沈清辞的指尖,在柔软的锦被上,轻轻划过一个“颜”字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宫中设家宴,宗亲与几位颇得圣心的近臣皆在邀请之列。沈清辞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宫装,外面罩着白狐裘,脸上扑了淡淡的胭脂,掩去几分病气,被宫人簇拥着,踩着时辰到了设宴的麟德殿。她出现时,殿内原本细碎的交谈声静了一瞬,随即又更热烈地响起,只是无数道目光,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。
“安阳来了,到朕这儿来。”御座上的承庆帝年过四旬,面容清癯,眉宇间带着常年勤政的倦色,但看见她时,目光是温和的。皇后坐在一旁,含笑对她招手。
沈清辞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些许娇憨的笑容,步伐轻快地走过去,规规矩矩行了礼,然后就凑到皇后身边,小声抱怨今日的步辇走得如何慢,害她差点迟到。那模样,活脱脱一个被惯坏了、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。
宴席过半,丝竹悦耳。沈清辞似乎多饮了两杯果酿,脸颊绯红,眼神也飘忽起来。她忽然指着席间一位穿着半旧青衫、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御座附近的人听清:“舅舅,那位先生是谁?他的衣裳颜色真好看,像……像雨后青苔似的。”
那男子正是颜氏当代家主的次子,颜文卿,以学问渊博、品行高洁著称,虽无实职,却有“文宗”之誉,此次是代颜氏家主入京“贺岁”。
殿内又是一静。不少宗室子弟面露不屑,觉得安阳郡主果然上不得台面,连颜先生都不认识,还拿人家的衣衫说事。颜文卿倒是好涵养,起身微微一揖,态度不卑不亢:“在下琅琊颜文卿,郡主谬赞了。”
沈清辞却好像来了兴致,摇摇晃晃站起来,走到颜文卿席前,好奇地打量他:“琅琊颜氏?我听说过!是不是家里书特别多?有讲海外仙山的奇闻异志吗?我最近可喜欢看这些了,宫里藏书阁的都看腻了。”
颜文卿一怔,没料到这位名声在外的纨绔郡主会问这个,谨慎答道:“寒家确有几分藏书,郡主所说的杂学游记,或许也有收录。”
“真的?”沈清辞眼睛一亮,随即又黯淡下去,噘着嘴回头看向皇帝,“舅舅,您看,颜先生家有好书呢。可惜我出不了宫,不然定要去琅琊看看!”
这话说得孩子气,却让颜文卿和御座上的承庆帝都心中微微一动。
承庆帝笑骂:“胡闹,琅琊千里之遥,是你想去就去的?颜先生学问渊博,你若有心向学,倒是可以请教一二。”这话,半是玩笑,半是递了个话头。
沈清辞却仿佛没听懂,只顺着“请教”的话,真的缠着颜文卿问了好几个关于海外风物、山川地理的问题。她问得天真,甚至有些幼稚,颜文卿起初谨慎,但渐渐也被勾起谈兴,引经据典,娓娓道来。一时间,他们这一角倒像是成了小型的“经筵讲学”,与周遭的宴饮气氛有些格格不入,却又奇异地和谐。
直到沈清辞似乎体力不支,以手扶额,轻轻“嘶”了一声。皇后立刻关切地让她回去歇着。
离席时,沈清辞脚步虚浮,走过颜文卿身边,似乎没站稳,轻轻晃了一下。颜文卿下意识虚扶一把,指尖却触到沈清辞袖中一物,薄薄的,似乎是纸。沈清辞迅速抽回手,脸色苍白,带着惊慌匆匆一瞥颜文卿,随即在宫人搀扶下快步离去。
颜文卿面上不动声色,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了。刚才那一触,他分明感觉到,那纸张边缘,有一处极细微的、特殊的锯齿状痕迹——那是他颜家内部传递紧要书信时,才会使用的特殊裁纸法,为防伪冒,每代裁刀纹路皆有不同,此代纹样,只有家主与核心几人知晓。
宴席散后,颜文卿回到驿馆,屏退左右,在灯下沉思良久。安阳郡主……一个深宫病弱、备受宠爱的孤女,为何会有颜家密信专用的纸张?是她无意中得来,还是……她与颜家内部某些人,有联系?她今日看似唐突的举动,是率性而为,还是有意接近?那些关于海外杂学的问题,是真感兴趣,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?
他想起皇帝最后那句“请教一二”,想起近年来皇帝对世家若有似无的制衡,想起家族内部关于是否要更积极“发声”、介入朝政的争论……心中那点因家族清誉而生的傲然,忽然掺进了一丝不确定的寒意。这位郡主,恐怕绝非表面那般简单。而皇帝通过她传递的,又是什么信号?
窗外,长乐城的夜色深沉。颜文卿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开始不一样了。而这变化的开端,或许就始于今夜麟德殿上,那个病弱郡主“无意”间流露出的一丝不寻常。
与此同时,早已回到自己寝殿的沈清辞,已褪去醉意与娇憨,脸色是沐浴后的素白。她靠在榻上,慢慢喝着温度正好的药。
丹朱低声道:“郡主,东西……颜文卿应该察觉了。”
“嗯。”沈清辞应了一声。那纸是她费了些功夫,从颜家一个负责外联、实则与二房有隙的管事那里“换”来的空白信笺,不多,就一张。她要的就是颜文卿的“察觉”。
对付颜家这种以“清誉”和“影响力”为立身之本的家族,直接的力量碰撞是最下乘的。最好的办法,是从内部让他们自己产生怀疑,动摇那份坚固的、自以为是的“清白”与“超然”。
种子已经埋下。颜文卿会去查,会去猜疑。而猜疑,会在家族内部蔓延。只要他们开始把目光从“匡扶天下”收回到“清理门户”,他们那无懈可击的道德高墙,就会出现第一道裂缝。
“郡主,接下来……”
“等。”沈清辞放下药碗,望着跳动的烛火,声音平静无波,“等春风起,等冰面自己裂开缝。我们……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,轻轻推一下。”
她抬手掩住嘴,压抑地咳了一阵,苍白的指缝间,气息微弱。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纤细,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轮廓。
棋盘还很大,她这枚看似脆弱的棋子,还能再走几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