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嘉七年,冬,帝都长乐。
雪下得正紧,巍峨宫城被染作一片肃穆的白色。太液池结了层薄冰,几枝枯荷顶着雪,在风中寂寂地立着。
“郡主,仔细着凉。”
一个裹着白狐裘的娇小身影,正靠在临水的回廊栏杆上,朝结了冰的池面掷石子玩。石子砸在冰上,发出清脆的“啪”一声,又骨碌碌滑出老远。闻言,她回过头,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。眉目是极清秀的,只是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在一起,唯独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,像是把周遭所有的光都敛了进去。
这便是长乐城里名声最响的纨绔,安阳郡主,沈清辞。
“不打紧,闷得慌。”她的声音也带着股病气,轻飘飘的,却自有种漫不经心的劲儿。伺候的宫人不敢再多言,只将怀里的鎏金手炉又往前递了递。
人人都道,安阳郡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。生母是已故的敏慧长公主,生父沈将军战死沙场,她尚在襁褓,便被今上与皇后接入宫中,亲自抚养。帝后无女,待她如珠如宝,纵得无法无天。斗鸡走狗,架鹰弄犬,挥金如土,戏弄朝臣……这长乐城里的荒唐事,十桩有八桩能跟她扯上关系。御史的折子雪片似的往御前飞,皇帝只是笑笑,提笔批了“朕知道了”四个字,便再无下文。
如此圣宠,古所未有。世家贵女们表面羡慕,背地里却都撇着嘴,说她不过是个病秧子,全靠帝后怜悯,才能这般张狂,实则内里空虚,草包一个。
沈清辞浑不在意。她拢了拢狐裘,目光掠过冰面,望向远处模糊的宫殿轮廓。一阵冷风卷着雪沫子扑来,她掩唇,低低咳了几声,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。
伺候的宫人脸色都变了。“郡主,回宫吧,这风太厉了。”
“嗯。”她应了声,任由宫人搀扶着,慢悠悠往暖阁走。厚重的帘子打起,融融暖意夹杂着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。她褪了狐裘,里面只着一件素锦常服,更显得身形单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了,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,只留最心腹的侍女丹朱在一旁烹茶。水将沸未沸,咕嘟咕嘟响着。
“丹朱。”沈清辞忽然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方才那股漫不经心的纨绔气瞬间消散无踪,只余一片沉静。
“郡主。”
“陇西李氏,递上来的那份‘贺表’,看过了?”
丹朱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、毫不起眼的信封,恭敬递上。“看过了。李氏此次以‘贺冬’为名,进献的珍宝价值连城,远超常例。附上的密信里,言辞恳切,只说是感念天恩,但提及……提及他们家三公子,在吏部考功司的考评,已连续三年只得中上,恐有‘明珠蒙尘’之憾。”
沈清辞接过,并未拆看,只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边缘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。“感念天恩?是想用金子,砸开一条青云路吧。吏部考功司郎中,是王家人?”
“是,太原王氏的远支。”
“王家与李氏,早年因渭水畔的百顷良田,闹得不太愉快吧?”
“郡主记得清楚。那是先帝朝的事了,两家为此曾对簿公堂,虽然后来李氏胜诉,但梁子结下了,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较劲。”
沈清辞将信封放在一旁的小几上,端起丹朱刚斟好的、温度正好的药茶,抿了一口。清苦之气在舌尖蔓延,她微微蹙眉,随即舒展开。“告诉陛下,李氏这份‘心意’,可以收下。至于他家三公子……考评公允,乃是朝廷法度,陛下岂会因私废公?让吏部,按规矩办。另外,寻个由头,把王家和李家在漕运上的那点小纠葛,递到御史台张中丞那儿去。他老人家眼睛毒,最是‘铁面’。”
丹朱垂首:“是。”
“还有,”沈清辞望向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,眼神幽深,“江南道今年雪灾,几个世家牵头募捐,账目可清楚了?”
“表面文章做得漂亮,内里……郡主您前几日让查的,已经有眉目了。至少有四成钱粮,并未抵达灾民手中,而是在几个大粮商手里转了一圈,价格翻了两番,又卖回了官仓。这几家大粮商背后,站着荥阳郑氏和几个地方豪族。”
“四成……”沈清辞轻轻咳了两声,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,那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,仿佛在推演着什么,“胆子不小。证据,要扎实,不动则已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暖阁里重归寂静,只有银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。沈清辞重新靠回软枕,闭上眼,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倦怠的、对万事都提不起劲的苍白模样。仿佛刚才那些冷静的剖析、精准的指令,只是错觉。
只有丹朱知道,这不是错觉。
这深宫里,人人都以为被宠坏的小郡主,只知道变着花样寻开心。却不知,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,多少双盯着皇宫、盯着朝局的眼睛,被她恰到好处地引开、误导、或暂时安抚。她以“玩闹”为幕布,为龙椅上的舅舅,织就了一张无形的情报网,也磨亮了一把不沾鲜血、却足以让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感到寒意森森的软刀子。
从何开始的呢?或许是从她第一次在御书房外,无意间听到舅舅对着堆积如山的、弹劾世家尾大不掉的奏折,发出那声疲惫的叹息开始。或许是从她察觉,皇后舅母看着自己时,眼底除了宠爱,还有一丝对“沈将军遗孤”未来无依的深深忧虑开始。
她这破败的身子,是累赘,却也是最好的伪装。一个活不长的、被宠坏的孤女,能有什么威胁呢?谁又会费心去防备?
药茶的苦味久久不散。沈清辞想,快了。陇西李氏的贪婪,太原王氏的倨傲,荥阳郑氏的手眼通天……这些庞然大物看似枝叶相连,牢不可破,内里早已被蛀空,充满了猜忌与算计。只需找到那条最细微的裂痕,轻轻一敲——
雪似乎小了些。她拢了拢衣襟,觉得有些冷。这身子,终究是熬人的。但在这之前,她总得替真心待她的舅舅舅母,替这沈家将门最后一点骨血该担的“忠”字,扫清些碍路的石头。
哪怕,自己也是别人眼中,一块即将碎裂的、无足轻重的石头。
“丹朱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我困了。晚膳时若宫里来问,就说我今日吹了风,有些头疼,不过去了。”
“是。郡主,您该吃药了。”
“嗯,拿来吧。”
窗外的雪,静静地落着,覆盖了亭台楼阁,也覆盖了这座辉煌帝都之下的无数暗流与心机。长乐宫的灯火次第亮起,在一片苍茫的洁白中,显得温暖,却又无比遥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