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是晚膳后送来的。
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冰糖燕窝,盛在官窑甜白瓷的盅里,汤色清亮,点缀着几颗猩红的枸杞,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。送膳的小太监面生,低眉顺眼,说是御膳房新来的,奉命给郡主送夜宵补品。
丹朱接过托盘时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她跟在沈清辞身边多年,宫里的规矩、各处的脸孔,早已烂熟于心。生面孔,不合规矩。但规矩,是主子定的,也是主子破的。她没说话,只将托盘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。
沈清辞正就着明亮的宫灯,看一卷地方志,是江南道的风物志。闻声,她抬眼,目光掠过那盏燕窝,又扫过垂手侍立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的小太监,最后落在丹朱紧绷的侧脸上。
寝殿里燃着安神的苏合香,暖意融融,却驱不散那无形弥漫的、细微的凝滞。炭盆里银丝炭偶尔“噼啪”一声,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“御膳房的心意,本郡主领了。”沈清辞的声音很淡,带着惯常的病弱气。她放下书卷,对那小太监抬了抬手,“你叫什么名字?看着眼生。”
小太监身子似乎僵了一下,头埋得更低,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微颤:“回、回郡主的话,奴婢小德子,是、是前日才调到御膳房当差的。”
“小德子……”沈清辞缓缓重复了一遍,没什么情绪。她伸出手,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瓷盅边缘,细腻的触感传来。“抬起头来,让本郡主瞧瞧。”
小德子浑身一哆嗦,头却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:“奴婢、奴婢貌陋,恐污了郡主的眼……”
丹朱的手,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。那里藏着一柄软剑,薄如柳叶。
沈清辞却忽然笑了一下,那笑容很浅,映着她苍白的脸,有种奇异的空洞感。“罢了。”她收回手,转而拿起瓷盅旁的白玉小勺,轻轻搅动着盅里晶莹的汤汁。枸杞随着漩涡转动,像几滴凝固的血。
“燕窝是好东西,”她仿佛自言自语,又仿佛在说给那抖得越发厉害的小太监听,“最能润肺益气。陛下和娘娘,总惦记着我这身子骨。”
小太监的额头,已渗出细密的汗珠,顺着鬓角滑下。
沈清辞停了搅拌,舀起一勺。汤汁在勺中微漾,泛着温润的光泽,看不出任何异常。只有靠近了,在宫灯下仔细分辨,才能发觉那清亮之下,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、不同于燕窝本身清甜的、若有若无的涩味。
她的目光,落在那一小勺汤汁上,停了约莫一息的时间。那短短的一瞬,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丹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指尖扣紧了软剑的剑柄。
然后,沈清辞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她没有再看任何人,也没有丝毫犹豫,就那样,将那一勺燕窝,送入了口中。
吞咽。
喉咙轻微地滚动了一下。
面色如常。
她甚至没有停顿,又舀起了第二勺。动作不疾不徐,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,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枯燥的、必须完成的仪式。
小太监猛地抬起头,脸上血色尽褪,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惊骇,混杂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。他像是想说什么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丹朱只觉得一股寒意,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,四肢百骸都冻僵了。她死死盯着沈清辞平静的侧脸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新月形的血痕,才勉强控制住没有立刻扑上去夺下那瓷盅。
第三勺。第四勺。
瓷盅很快见了底。沈清辞用雪白的丝帕,轻轻按了按嘴角,然后抬眼,看向呆若木鸡的小太监,声音依旧很淡,甚至带着一丝倦意:“味道不错。回去,替本郡主谢过御膳房。”
小太监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,猛地后退一步,差点摔倒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什么也没说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,背影仓皇如同丧家之犬。
殿门轻轻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寝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是沈清辞手中的白玉小勺,跌落在空了的瓷盅里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
她挺直的背脊,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随即,猛地用手捂住嘴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那咳嗽声压抑而破碎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苍白的脸颊迅速涌上不正常的潮红,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郡主!”丹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哭腔扑上去,想扶她,却又不敢触碰,手停在半空,抖得不成样子。
沈清辞摆摆手,示意她别动。咳嗽持续了十几息,才渐渐平息。她喘着气,胸口剧烈起伏,额发被冷汗浸湿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,虚脱地靠在软枕上,唯有那双眼睛,依旧亮得灼人,里面是一片冰冷的、近乎残酷的清醒。
“去……”她喘匀了气,声音嘶哑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叫太医……就说,我突然心口绞痛,咳血……”
丹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,眼泪夺眶而出,却不敢耽搁,咬牙转身就要冲出去。
“等等。”沈清辞叫住她,指了指那空了的瓷盅,声音微弱却清晰,“这个……留着。仔细收好,别让人碰。”
丹朱用力点头,胡乱抹了一把脸,用一方干净丝帕小心翼翼地将瓷盅连同那把玉勺包好,藏入袖中,然后才转身,踉跄着冲出门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哭腔:“快!快传太医!郡主不好了!郡主吐血了——!”
凄厉的呼喊划破了长乐宫宁静的夜空。
很快,纷乱的脚步声、惊恐的低语声、太医署官员匆忙赶来的喘息声,打破了宫殿的死寂。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。
沈清辞躺在层层锦被之中,脸色已从潮红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,呼吸微弱,嘴角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痕迹(那是她刚刚咬破自己舌尖的血)。她闭着眼,任由太医颤抖着手诊脉,任由宫人们慌乱地端水、递药、低声啜泣。
意识有些模糊,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水底。她能感觉到那股阴寒的、带着腐蚀性的痛楚,正在缓慢地、坚定地从胃腑向四肢百骸蔓延。这毒,不算顶烈,至少不是见血封喉那种。更像是某种慢性的、能逐步侵蚀脏腑、最终令人衰弱而亡的东西。下毒的人,很谨慎,不想立刻惹上弑杀郡主的嫌疑,只想让她“病重不治”,或者,至少是病得再也无法理事,无法……碍事。
也好。
沈清辞在意识涣散的边缘,模糊地想。这样,更好。
她的“病”,不再是伪装,而是实实在在的、触目惊心的“事实”。一个在深宫之中,在帝后羽翼之下,被人毒害的、孤苦无依的功臣遗孤。这比任何言语的指控、任何的猜疑,都更有力量。
舅舅,这次,你会如何震怒?
皇后舅母,又会如何心痛?
那些藏在暗处的手,是欣喜于得手,还是惊恐于即将到来的、无法承受的雷霆之怒?
还有父亲……那些或许会被利用、被煽动的旧部,当他们得知,他们誓死效忠的将军,唯一的血脉,在重重宫闱之内,竟遭如此毒手,他们是会听信那些挑拨离间的谗言,还是……
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,一点点吞噬着她的意识。在彻底失去知觉前,她仿佛听到宫门被急促敲响的声音,听到内侍尖利变调的通报:
“陛下驾到——!”
“皇后娘娘驾到——!”
以及,丹朱压抑的、却足够让所有人都能听到的、泣血般的哭诉:“郡主……郡主只是喝了御膳房送来的一盏燕窝,就突然……太医!太医您救救郡主啊!”
够了。
沈清辞最后一丝意识消散,沉入无边黑暗之前,唇边似乎极其轻微地,弯了一下。
这局棋,她把自己,也当成了祭品,押了上去。毒性发作,帝后震怒,宫禁与朝堂都将因此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