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吻之后的第二天,别墅里下了一场无声的雨。
不是从天而降的雨,是两个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、但确实存在的东西。沈年开始刻意和顾白晏保持距离——不再坐他对面吃饭,不再在他画画时待在同一个房间,甚至不再和他说话,除非必要。
早餐时,沈年把煎蛋和吐司放在桌上,就端着咖啡去了客厅。顾白晏下楼时,只看到餐桌上孤零零的早餐,和厨房里背对着他洗锅的沈年。
“早。”顾白晏说。
沈年没回头,只是肩膀僵了一下:“早。”
然后继续洗锅,水开得很大,冲刷着不锈钢锅底,发出哗啦啦的噪音。
顾白晏挑了挑眉,没再说什么,坐下来吃饭。
去学校的路上,沈年沉默地开车,目光始终看着前方,连后视镜都不看一眼。顾白晏坐在副驾驶,侧头看着窗外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他在等。
等沈年什么时候憋不住。
等这座沉默的火山,什么时候再次喷发。
但沈年比他想象的能忍。
一整天,他都像个真正的、专业的保镖一样,跟在顾白晏身后,保持距离,面无表情,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,说的都是“该走了”“该吃饭了”“该上课了”这种话。
顾白晏也不急。
他像猫逗老鼠一样,偶尔给一点刺激。
比如中午在食堂,他故意坐在沈年对面,用叉子慢条斯理地戳着盘子里的沙拉,眼睛却一直看着沈年。沈年低头吃饭,吃得很快,像在完成任务。
“沈年,”顾白晏突然开口,“你嘴角沾了酱。”
沈年动作一顿,抬手擦嘴角,但擦错了地方。
“这边。”顾白晏伸手,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沈年的唇角。
动作很快,很轻,像羽毛拂过。但沈年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往后一仰,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。
周围几桌的学生都看了过来。
沈年的脸色很难看,他放下叉子,站起来:“我吃完了。您慢用。”
然后转身就走,步伐很快,像在逃离什么。
顾白晏看着他的背影,笑了。
下午的素描课,沈年照例坐在教室外的走廊上。顾白晏从后门溜出来,走到他面前。
沈年正低头看手机,屏幕上是妹妹沈宁的照片——她在医院的花园里,坐在轮椅上,对着镜头笑。阳光很好,她的脸色却苍白得透明。
顾白晏的心沉了一下。
但他很快调整表情,在沈年身边坐下。
“你妹妹?”他问。
沈年迅速按熄屏幕,把手机收起来:“嗯。”
“她……还好吗?”
“还好。”沈年站起来,“您该回去上课了。”
“我不想上,”顾白晏也站起来,挡在他面前,“我想跟你聊聊。”
“我们没什么好聊的。”
“有,”顾白晏往前走了一步,离他很近,“比如,聊聊昨晚那个吻。”
沈年的下颌线绷紧了:“那是意外。”
“意外?”顾白晏笑了,“沈年,你接吻技术可不像意外。你吻过很多人吗?”
“这不关您的事。”
“关,”顾白晏又往前走了一步,这次两人几乎贴在一起,“因为昨晚那个吻,是我的初吻。”
沈年猛地抬起头,看着他。
顾白晏的表情很认真,不像是说谎。他的眼睛很亮,里面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坦率。
“你……没谈过恋爱?”沈年的声音有点哑。
“谈过,”顾白晏说,“但没接过吻。我觉得恶心。那些人的嘴,那些人的手,那些人的……气息。我都觉得恶心。”
他看着沈年,眼神变得很深:“但你不一样。沈年,你吻我的时候,我不觉得恶心。我觉得……很好。”
沈年的呼吸滞住了。
他看着顾白晏,看着那双盛满了坦率和渴望的眼睛,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。
他不该吻他的。
不该给这个脆弱的孩子,不该给这个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装作很懂的孩子,一个错误的信号。
“顾白晏,”沈年开口,声音很沉,“昨晚……是我越界了。对不起。以后不会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顾白晏追问,“因为我让你为难了?因为我太麻烦?还是因为……你觉得我配不上你?”
“都不是。”沈年转身要走。
但顾白晏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那是什么?”他问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,“沈年,告诉我。如果你真的觉得昨晚是错的,如果你真的后悔了,那你看着我,亲口告诉我,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。”
沈年僵在那里。
他能感觉到顾白晏手指的温度,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,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。
他能感觉到,自己心里那片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,正在一点点崩塌。
“看着我,沈年。”顾白晏又说了一遍。
沈年慢慢转过身,看着他。
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。顾白晏的眼睛很亮,像燃烧的琥珀。沈年的眼睛很深,像暴风雨前的海。
“我……”沈年张了张嘴,想说“没有”,想说“我不喜欢你”,想说“我们之间不可能”。
但他说不出来。
因为那都是谎言。
而他不想对顾白晏说谎。
“我做不到,”最终,沈年说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顾白晏,我做不到对你撒谎。但我能做到的,是离你远一点。在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,离你远一点。”
他掰开顾白晏的手,转身离开。
这次,顾白晏没有追上去。
他站在原地,看着沈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,然后笑了。
笑着笑着,眼眶就红了。
“沈年,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你跑不掉的。我也不会让你跑掉。”
下午放学时,天阴了下来。
乌云从城市边缘压过来,厚重得像要塌下来。空气闷热潮湿,粘在皮肤上,让人喘不过气。
沈年在教学楼门口等顾白晏,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。
顾白晏从楼梯上下来,看到沈年,脚步顿了顿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他说。
“嗯。”沈年递给他一把伞,“上车吧。”
顾白晏接过伞,没说话,径直朝停车场走去。
沈年跟在他身后,保持着三步的距离。
上车,系安全带,发动引擎。一切都很正常,正常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顾白晏能感觉到,车里的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。
雨在他们开出校门时开始下。
一开始只是几滴,砸在挡风玻璃上,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轻响。然后越来越大,越来越密,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,模糊了窗外的世界。
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摆动,刮开一片清晰,又很快被雨水覆盖。
车里很安静,只有雨声和引擎声。
顾白晏侧头看着窗外,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,看街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水彩。
他突然觉得冷。
不是生理上的冷,是心里那种空洞的、怎么也填不满的冷。
“沈年。”他开口,声音有点哑。
“嗯。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生病了,你会照顾我吗?”
沈年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:“您不会生病的。”
“万一呢?”顾白晏转过头,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“万一我发高烧,烧得神志不清,你会管我吗?还是会把我扔在家里,自己去医院照顾你妹妹?”
沈年没说话,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。
“你会管我的,对不对?”顾白晏继续说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因为这是你的工作。因为你需要钱。因为你……不能丢下我不管。”
沈年猛地踩下刹车。
车子在雨幕中急停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。顾白晏被惯性带得往前一冲,又被安全带拉回来,重重撞在椅背上。
“顾白晏,”沈年转头看着他,眼睛里有顾白晏从未见过的怒火,压抑的,翻滚的,几乎要烧出来的怒火,“你别这样。”
“别哪样?”顾白晏笑了,那笑容在昏暗的车里显得有点瘆人,“别试探你?别逼你?别让你为难?沈年,我就是在为难你。我就是要看看,你的底线在哪里,你的克制能坚持多久。”
他看着沈年,眼神里有种近乎自毁的疯狂。
“我就是要看看,你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,最后也受不了我,然后离开。”
沈年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他重新发动车子,声音很沉,很冷:“系好安全带。”
顾白晏系上安全带,不再说话。
接下来的路程,两人都沉默着。雨越下越大,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。
回到别墅时,顾白晏全身都湿透了。
他刚才下车时,没有撑伞,就那样淋着雨,从车库走到门口。沈年想给他打伞,但他推开了,自己走进了雨里。
沈年站在车库门口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,手指握紧了伞柄,指节泛白。
但他没有追上去。
顾白晏回到房间,脱掉湿透的衣服,走进浴室,打开花洒。
热水冲下来,驱散了皮肤的寒冷,却驱不散心里的冷。
他洗了很久,久到皮肤都被烫红了。然后他擦干身体,换上睡衣,躺在床上。
窗外雷声滚滚,闪电不时划破夜空,把房间照得惨白。
顾白晏觉得很累,很困,但睡不着。
他想起沈年刚才的眼神,那种压抑的怒火,那种深沉的挣扎。
想起他说的“我做不到对你撒谎”。
想起那个吻。
顾白晏抬起手,碰了碰自己的嘴唇。
那里,好像还残留着沈年的温度。
他突然觉得很委屈。
凭什么?
凭什么沈年可以吻他,然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?凭什么沈年可以说“我做不到对你撒谎”,然后又躲着他?凭什么沈年可以在他心里点一把火,然后又想用一场雨把它浇灭?
顾白晏闭上眼睛,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他不想哭。
但他控制不住。
眼泪无声地流出来,浸湿了枕头。
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只知道自己哭到累了,哭到睡着了。
然后他开始做梦。
乱七八糟的梦。梦见小时候,梦见妈妈,梦见她温柔地抱着他,哼着歌。然后妈妈不见了,爸爸出现了,冷冷地看着他,说“你怎么这么不争气”。然后沈年出现了,站在雨里,背对着他,越走越远。
顾白晏在梦里喊:“沈年!别走!”
但沈年没有回头。
顾白晏惊醒了。
房间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外偶尔的闪电照亮一瞬。他浑身是汗,睡衣都湿透了,粘在身上。头很痛,像有锤子在敲。喉咙很干,像着了火。
他挣扎着坐起来,想下床去倒水,但脚一沾地,整个人就软了下去,重重摔在地板上。
头撞到床头柜的角,很疼,但他没力气叫出声。
他趴在地上,喘着气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好冷。
好热。
顾白晏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,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冰火两重天。他蜷缩起来,抱住自己,浑身发抖。
“……沈年。”他无意识地喊出声,声音嘶哑得厉害。
没有人回应。
只有窗外的雨声,和雷声。
顾白晏闭上眼睛,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。
也好。
死了就不疼了。
死了就不冷了。
死了就……不用想沈年了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,门被推开了。
沈年是听到那声闷响才冲进来的。
他本来就没睡,一直在隔壁房间,听着这边的动静。听到顾白晏摔在地上的声音时,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。
推开门的瞬间,闪电刚好划过夜空,照亮了房间里的景象。
顾白晏蜷缩在地板上,浑身湿透,脸色苍白得吓人,嘴唇却是不正常的红。额头撞破了,血顺着脸颊流下来,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。
沈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冲过去,跪在顾白晏身边,伸手去摸他的额头。
烫得吓人。
“顾白晏!”沈年叫他的名字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,“醒醒!顾白晏!”
顾白晏动了动,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,看到沈年,突然笑了。
“……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很哑,像砂纸摩擦,“我还以为……你不会来。”
“别说话,”沈年把他从地上抱起来,动作很轻,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,“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“不去……”顾白晏抓住他的衣领,手指没什么力气,但抓得很紧,“不去医院……我不要去医院……”
“你在发高烧,”沈年把他放在床上,转身去找手机,“必须去医院。”
“沈年……”顾白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,“别走……我害怕……医院……我妈妈……就是在医院……”
沈年的动作僵住了。
他转过头,看着顾白晏。
顾白晏躺在床上,眼睛半睁着,里面盛满了水光。他在哭,但没有声音,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,混进头发里。
像个被遗弃的孩子。
沈年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。
他放下手机,走回床边,在床边坐下。
“好,”他低声说,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,“不去医院。但你要听话,让我照顾你。”
顾白晏点了点头,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沈年起身,去浴室拧了条湿毛巾,回来敷在顾白晏额头上。又去拿了医药箱,小心地给他清理额头上的伤口,贴上创可贴。
然后他倒了杯温水,扶顾白晏起来喝。
顾白晏很乖,靠在他怀里,小口小口地喝水。喝完,他抬起眼睛,看着沈年。
“沈年……”他叫他的名字,声音软软的,带着高烧的沙哑,“我冷……”
沈年摸了摸他的手,冰凉。又摸了摸他的脚,也是冰凉的。但额头和身体却烫得吓人。
典型的寒战高热。
“我去拿被子。”沈年说,想把他放下。
但顾白晏抱住了他的腰。
“别走……”他把脸埋在沈年胸口,声音闷闷的,“你抱着我……就不冷了……”
沈年的身体僵住了。
他能感觉到顾白晏滚烫的体温,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带着病气的、脆弱的气息,能听到他急促而不稳的呼吸。
理智在告诉他,该推开,该保持距离,该去拿药,该做所有该做的事。
但情感在说,抱紧他,温暖他,别让他一个人。
沈年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
再睁开时,他做出了选择。
他掀开被子,躺到床上,把顾白晏搂进怀里,用被子把两人裹紧。
顾白晏立刻像找到热源的小动物一样,往他怀里缩,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,脸埋在他颈窝,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。
“沈年……”他喃喃地说,声音越来越小,“沈年……”
“我在,”沈年轻声说,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,像在哄孩子,“睡吧,我在这儿。”
顾白晏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,呼吸渐渐平稳。
沈年抱着他,感受着怀里滚烫的身体,和那颗靠在他胸口、跳动得有些快的心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雷声渐渐远去。
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两人的呼吸声,和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。
沈年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他想起了妹妹沈宁。
想起她小时候生病,也是这样,非要他抱着才肯睡。想起她抓着他的手,说“哥,你别走”。
想起他答应过她,会一直陪着她。
可是现在,他怀里抱着的是另一个人。
一个他本该远离,却情不自禁被吸引的人。
沈年低下头,看着怀里的人。
顾白晏睡着了,眉头还微微皱着,但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。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,眼角还有没干的泪痕。嘴唇微微张着,呼出的气息滚烫。
像个易碎的瓷娃娃。
沈年抬起手,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痕。
动作很轻,很温柔,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。
然后他低头,在顾白晏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。
很轻,很快,像怕惊醒他。
“睡吧,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我在这儿。不走。”
顾白晏是在清晨醒来的。
天刚蒙蒙亮,雨已经停了,窗外传来鸟叫声。晨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房间里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带。
顾白晏睁开眼睛,第一感觉是头痛减轻了,但浑身发软。第二感觉是,他被人抱着。
很紧,很温暖。
他抬起头,看到了沈年的脸。
沈年也睡着了,闭着眼睛,眉头微微皱着,下巴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,让他看起来有点憔悴。他的手臂紧紧搂着顾白晏的腰,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,隔着薄薄的睡衣,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。
顾白晏愣住了。
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:昨天淋雨,发烧,摔在地上,沈年冲进来,抱着他,哄他睡觉……
还有那个,轻轻的,落在额头上的吻。
顾白晏不太确定那个吻是不是真的,因为他当时烧得迷迷糊糊的。但现在,看着沈年近在咫尺的脸,感受着他温热的怀抱,他突然觉得,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沈年在这里。
在他最狼狈、最脆弱的时候,没有丢下他。
顾白晏抬起手,轻轻碰了碰沈年的脸颊。
沈年动了动,但没有醒。
顾白晏胆子大了些,手指沿着沈年的下颌线慢慢滑动,感受着那层粗糙的胡茬。然后是他的眉毛,那道浅浅的疤,他的鼻梁,他的嘴唇……
沈年的嘴唇很薄,平时总是紧抿着,显得很严肃。但睡着了,放松下来,反而有种柔软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