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白晏也在看他。那双总是盛满挑衅或醉意的眼睛,此刻有些复杂。
“走吧,”沈年说,“画室该下课了。”
顾白晏点点头,转身去收拾自己的画具。
沈年帮他把没完全毁掉的画从画板上取下来,小心地卷好。又把画笔一支支洗干净,收进笔袋。动作很熟练,像做过很多次。
“你会画画?”顾白晏突然问。
“不会,”沈年说,“但我妹妹会。以前常帮她收拾。”
顾白晏没再问。
两人收拾好东西,走出画室。林澈还在那儿收拾残局,头埋得很低,不敢看他们。
走出教学楼,傍晚的风吹过来,带着夏日的燥热。
顾白晏突然说:“谢谢。”
沈年脚步顿了顿,然后继续往前走:“不用谢。这是我的工作。”
“不只是工作吧,”顾白晏说,跟在他身边,“你刚才……很生气。”
沈年没说话。
“我看出来了,”顾白晏继续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,“你握他手腕的时候,很用力。而且,你说‘否则’的时候——虽然没说完,但林澈吓坏了。”
沈年还是没说话,只是脚步加快了些。
顾白晏跟上他,侧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:“沈年,你是在为我生气吗?”
沈年突然停下脚步。
他转过身,看着顾白晏。
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,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。他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,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“顾少,”他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请不要问这种问题。”
“为什么?”顾白晏往前走了一步,离他很近,“因为答案会让你为难?”
沈年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说:“因为答案,会让你误会。”
“误会什么?”
“误会我……”沈年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斟酌用词,“不只是为了工作。”
顾白晏笑了,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破碎:“那如果我说,我希望你误会呢?”
沈年的呼吸滞了一瞬。
“顾白晏,”他叫了他的全名,声音沉得厉害,“别这样。”
“别哪样?”顾白晏又往前凑了凑,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,“别靠近你?别试探你?别让你为难?”
他看着沈年的眼睛,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暗流。
“可是沈年,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羽毛一样,轻轻搔刮着沈年的耳膜,“我已经在为难了。”
沈年的手指握紧了。
他能感觉到顾白晏的呼吸,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,混合着他自己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尾调。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自己——一个表情紧绷、眼神复杂的倒影。
“你知道吗,”顾白晏继续说,声音更轻了,“这几天,是我这几年……最平静的几天。我按时起床,按时吃饭,按时上课。我甚至……开始画画了。真正的画画,不是应付作业的那种。”
他看着沈年,眼神里有种顾白晏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脆弱。
“因为你在这里,”他说,“因为我知道,不管我怎么闹,怎么折腾,你都会在。不会走,不会烦,不会像其他人那样,要么巴结我,要么躲着我。”
他伸出手,轻轻碰了碰沈年的手背。
只是很轻的触碰,但沈年像被烫到一样,手抖了一下。
“所以沈年,”顾白晏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,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,“别让我误会。告诉我,你真的……只是为了工作吗?”
沈年看着他,看着那双浅褐色的、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是”。
但他说不出来。
因为那是个谎言。
而他对顾白晏,不想说谎。
最终,他只是说:“很晚了,该回去了。”
然后他转身,朝停车场走去。
脚步有些快,有些乱。
顾白晏看着他的背影,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。
那笑容里,有苦涩,有释然,还有一种……近乎疯狂的希望。
他知道,他快赢了。
这场战争,他快要攻破那座沉默的城池了。
回去的路上,两人都没说话。
沈年开得比平时快,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紧,指节微微泛白。顾白晏侧头看着窗外,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他在想刚才沈年的眼神。
那种挣扎的,克制的,却又压抑不住的情绪。
像冰层下的暗流,终于要破冰而出。
顾白晏很期待那一刻。
他期待看到沈年失控的样子。期待看到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,出现不一样的表情。期待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,燃烧起他从未见过的火焰。
车很快开回别墅。
沈年停好车,解开安全带,没有看顾白晏:“您先上去,我买点东西。”
“买什么?”
“……生活用品。”
顾白晏挑了挑眉,但没多问,推开车门下车了。
沈年看着他走进别墅,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。
他在发抖。
刚才在画室,看到林澈撞翻顾白晏的画架时,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动手的冲动。那种冲动很熟悉,是他在部队时面对敌人时的本能反应——保护,反击,摧毁威胁。
但顾白晏不是他的战友,不是他的亲人。
他只是雇主。
一个麻烦的,任性的,总是试探他底线的雇主。
可是为什么,当看到顾白晏的画被毁时,他会那么愤怒?当看到顾白晏挥拳打向林澈时,他会那么紧张?当顾白晏问他“你是在为我生气吗”时,他会那么……慌乱?
沈年抬起头,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。
镜子里的人有一张紧绷的脸,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挣扎。
他想起妹妹沈宁。想起她躺在病床上,虚弱地对他笑的样子。想起她抓着他的手说“哥,你一定要好好的”。
他需要这份工作。需要这笔钱。他不能失控,不能越界,不能因为一时冲动,毁掉妹妹活下去的希望。
可是顾白晏……
那个总是带着刺,却又在无人时露出脆弱的孩子。
那个在洗手间里哭着说“别走”的人。
那个在夕阳下,用那种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他,问他“你真的只是为了工作吗”的人。
沈年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
再睁开时,眼神恢复了平静。
他下车,锁好车,走进别墅旁边的便利店。
买了些牛奶、面包、水果,还有一些日用品。结账时,他看到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有创可贴,犹豫了一下,拿了一盒。
回到别墅,客厅里很安静。顾白晏不在楼下。
沈年把东西放进厨房,然后上楼。
顾白晏房间的门关着,但门缝底下透出光。
沈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然后敲了敲门。
“……进来。”
沈年推门进去。
顾白晏坐在床上,背靠着床头,手里拿着手机,但没在看。他换了身衣服,简单的白T恤和灰色运动裤,头发还湿着,像是刚洗过澡。
“有事?”他问,没抬头。
沈年走到床边,把手里那盒创可贴放在床头柜上。
“手。”他说。
顾白晏愣了一下,抬起头,这才想起自己的手——刚才打林澈那一拳,用力过猛,指关节擦破了皮,渗了点血。不严重,但看起来有点狼狈。
“小伤,”顾白晏说,想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。
但沈年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动作很快,很稳。顾白晏甚至没反应过来,手就已经在沈年手里了。
沈年低着头,看着他的手。指关节处破了皮,周围有些红肿。不严重,但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。
“别动。”沈年说,然后打开创可贴的包装,取出一片。
他做这些事时很专注,睫毛低垂着,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顾白晏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,紧抿的嘴唇,和下巴上那层淡淡的胡茬。
沈年用酒精棉片小心地擦拭伤口,动作很轻,但酒精刺激伤口,顾白晏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
沈年立刻停下:“疼?”
“……有点。”
“忍一下。”沈年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些,“不消毒会感染。”
他又继续,这次动作更轻了。擦干净伤口,贴上创可贴,然后轻轻按压,让创可贴贴得更服帖。
全程,他的手指都握着顾白晏的手腕。
顾白晏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,粗糙的薄茧,和沉稳的心跳。
“好了。”沈年松开手,收拾用过的棉片和包装。
顾白晏看着自己手上的创可贴,突然笑了。
“笑什么?”沈年问。
“笑你,”顾白晏说,“明明生着气,还要帮我处理伤口。”
沈年没说话,只是把垃圾扔进垃圾桶。
“沈年,”顾白晏叫住他,“你还在生气吗?”
沈年背对着他,停顿了几秒,然后说:“没有。”
“你有,”顾白晏从床上下来,赤脚走到他身后,“我看得出来。你在气我动手,还是在气林澈毁了我的画?或者……你在气别的什么?”
沈年转过身,看着他。
两人的距离很近。顾白晏刚洗完澡,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,混合着他自己特有的那种冷冽的香水味。头发湿漉漉的,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,落在锁骨上,然后滑进衣领。
沈年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那滴水珠,然后猛地移开。
“我没有生气,”他重复,声音有点哑,“我只是……不希望您受伤。”
“所以你还是在意我的,”顾白晏说,往前走了一步,几乎要贴在沈年身上,“对不对?”
沈年往后退,但身后是墙,无路可退。
“顾少——”
“叫我名字。”顾白晏打断他,又往前走了一步,这次两人真的贴在一起了。顾白晏能感觉到沈年紧绷的身体,和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。
“沈年,”他抬起头,看着沈年紧绷的下颌线,“看着我。”
沈年低下头,看着他的眼睛。
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,此刻盛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情绪——不是挑衅,不是醉意,而是一种近乎直白的、不加掩饰的……渴望。
“告诉我,”顾白晏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,敲在沈年的心上,“你真的,只是为了工作吗?”
沈年看着他,喉咙发紧。
他想说“是”,想说“对”,想说“我们之间只有雇佣关系”。
但他说不出来。
因为顾白晏的眼睛太亮了,亮得让他无法说谎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声音哑得厉害。
顾白晏抬起手,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。
只是指尖的触碰,很轻,很短暂。但沈年像被电流击中一样,整个人僵住了。
“沈年,”顾白晏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我想要你留下来。不是作为保镖,不是作为监管者。只是……作为沈年。可以吗?”
沈年闭上眼睛。
他在挣扎。他能感觉到理智在崩塌,防线在瓦解。他能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喊“不行,不能,不该”。
但还有另一个声音,更小,更微弱,却更顽固的声音,在说“可是我想要”。
我想要什么?
沈年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此刻,顾白晏在他怀里,用那种眼神看着他,用那种声音问他“可以吗”。
而他,无法拒绝。
“顾白晏,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你知不知道……你在玩火?”
“我知道,”顾白晏笑了,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美,“但我不怕。沈年,我不怕被烧伤。我怕的是……从来没有被温暖过。”
他看着沈年,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。
“所以,”他说,声音更轻了,像在祈求,“温暖我一下,好不好?就一下。”
沈年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,他低下头,吻住了顾白晏的嘴唇。
那个吻很轻,很短暂。
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掠过花瓣,像羽毛飘落在水面,像……一个幻觉。
沈年很快就退开了,速度快得顾白晏甚至没反应过来。
他退后两步,背靠着墙,胸膛起伏,呼吸粗重。他看着顾白晏,眼神里有震惊,有恐慌,有难以置信,还有……一丝深沉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欲望。
顾白晏也愣在那里。
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。
那里,还残留着沈年嘴唇的温度和触感。干燥的,温热的,带着一点点烟草和薄荷的味道——沈年抽的烟是薄荷味的,顾白晏知道,因为他偷偷闻过。
“……沈年。”他开口,声音有点飘。
沈年猛地转过身,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房间。
门被重重关上,震得墙壁都在颤。
顾白晏站在原地,愣了很久。
然后他笑了。
先是低低的笑,然后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变成近乎疯狂的大笑。他笑着倒在床上,笑着滚了一圈,笑着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但他没哭。
虽然他眼睛很热,鼻子很酸,喉咙很紧。
但他没哭。
因为他赢了。
他终于,终于攻破了那座沉默的城池。
虽然只是攻破了一角,虽然沈年逃走了,但那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沈年吻了他。
那个总是克制,总是隐忍,总是面无表情的沈年,吻了他。
顾白晏从床上坐起来,走到镜子前,看着镜子里的人。
脸很红,眼睛很亮,嘴唇有点肿——虽然那个吻很短暂,但他感觉到了沈年的力道,带着一种压抑了很久的、近乎凶狠的欲望。
顾白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又笑了。
然后他转身,走出房间。
沈年的房间门关着,门缝底下没有光。
顾白晏敲了敲门。
没有回应。
他又敲了敲。
“沈年,”他叫他的名字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开门。”
还是没回应。
顾白晏不敲了,他靠着门边的墙,坐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你在里面,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足够清晰,“我也知道,你现在很乱,很慌,可能还有点……后悔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但沈年,我不后悔。一点都不。”
门里很安静。
“其实我也很慌,”顾白晏笑了笑,把脸靠在膝盖上,“我从来没这样过。我从来没……这么想要一个人。想要他看着我,想要他留在我身边,想要他……不只是因为工作,才留在我身边。”
他闭上眼睛,声音变得更轻了。
“我知道我很麻烦,很任性,很不可理喻。我知道我配不上你。你那么好,那么稳,那么……干净。而我,我浑身都是刺,满身都是伤,像个坏掉的娃娃,修不好了。”
“但沈年,”他睁开眼睛,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“我就是想要你。像快要渴死的人想要水,像快要冻死的人想要火。像……像我想要活着那样,想要你。”
他说完,安静地等着。
等了几分钟,门里还是没有动静。
顾白晏不失望。他知道,沈年需要时间。
他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然后对着门说:“晚安,沈年。做个好梦。”
然后他转身,回到自己房间。
关上门,他靠在门板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手还在抖,心还在狂跳。
但他笑了。
笑得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。
隔壁房间,沈年坐在地板上,背靠着门,听着顾白晏离开的脚步声。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手指。
那上面,还残留着顾白晏皮肤的触感——温热的,细腻的,带着沐浴露的清香。
而他嘴唇上,还残留着顾白晏嘴唇的触感——柔软的,温热的,带着一丝颤抖。
沈年闭上眼睛,把脸埋进掌心。
他干了什么?
他吻了顾白晏。
吻了他的雇主,吻了一个男人,吻了一个……他明明该远离,却情不自禁被吸引的人。
沈年,你完了。
他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你完蛋了。
但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顾白晏刚才说的话。
“我想要你留下来。不是作为保镖,不是作为监管者。只是……作为沈年。”
“温暖我一下,好不好?就一下。”
沈年的心像被什么攥紧了,疼得厉害。
他想起了妹妹沈宁。想起她躺在病床上,苍白着脸对他笑的样子。想起她说“哥,你要幸福”。
幸福。
这个词离他太远了。
从他父母去世,从他不得不辍学参军,从他为了妹妹的医药费四处奔波开始,幸福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词。
他活着,只是为了责任。为了照顾妹妹,为了还清债务,为了……活下去。
他从没想过,自己还能有别的可能。
直到遇见顾白晏。
那个麻烦的,任性的,浑身是刺却又脆弱得让人心疼的顾白晏。
沈年睁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他知道,从今天起,一切都不同了。
他不能再假装这只是工作,不能再假装自己无动于衷,不能再假装……他对顾白晏没有任何感觉。
因为那个吻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他想要顾白晏。
想保护他,想照顾他,想把他护在怀里,不让他受一点伤害。
也想……吻他,拥抱他,占有他。
这些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,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。
沈年站起来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漆黑的夜。
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闪烁,像无数个孤独的灵魂,在黑暗中寻找归宿。
他想起顾白晏的眼睛,在夕阳下充满了渴望和脆弱。
想起他的声音,轻轻地说“温暖我一下,好不好”。
沈年闭上眼睛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然后他转身,走到书桌前,拿出手机。
屏幕亮起,壁纸是妹妹沈宁的笑脸。
沈年看着那张照片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打开通讯录,找到顾振海的号码,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停顿了很久。
最终,他没有按下去。
他把手机放下,走到床边,躺下。
关灯,闭上眼睛。
黑暗中,他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——顾白晏在走动,在翻书,在……哼歌?
哼的是那首《Moon River》,调子很准,声音很轻。
沈年听着,听着,突然觉得,那颗总是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了。
他睡着了。
一夜无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