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白晏醒来时,已经是上午十点。
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,刺得他眼睛发痛。他抬手挡了挡,然后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。
宿醉。
他呻吟一声,从床上坐起来。被子滑落,露出他只穿着衬衫的上身——等等,衬衫?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。
他还穿着昨晚那件黑色丝质衬衫,但裤子已经脱了,身上盖着被子。鞋子整齐地摆在床边。
他怎么回来的?
记忆像碎片一样涌来:会所,喝酒,洗手间,沈年,外套,车……
然后是一片空白。
顾白晏揉了揉太阳穴,掀开被子下床。赤脚踩在地板上,冰凉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一些。
他走到浴室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脸色苍白,眼睛浮肿,头发乱七八糟。衬衫皱巴巴的,领口敞开着,露出一片胸口皮肤。
真狼狈。
他打开水龙头,用冷水洗了把脸。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,让他彻底清醒。
然后他看到了挂在毛巾架上的那件外套。
黑色的,简单的款式,是沈年昨晚披在他肩上的那件。
顾白晏盯着那件外套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伸手,把它拿下来。
布料很普通,但洗得很干净,带着淡淡的皂角香。顾白晏把外套抱在怀里,突然想起昨晚在车里,他好像……在沈年怀里睡着了?
不对,是沈年把他抱回来的。
抱上楼,抱进房间,放到床上。
还给他脱了鞋,盖了被子。
顾白晏的耳朵突然有点热。
他摇了摇头,把外套扔回毛巾架上,然后开始脱衣服。
热水冲下来,驱散了宿醉的头痛和身体的疲惫。顾白晏在淋浴下站了很久,直到皮肤都被烫得发红。
擦干身体,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——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。然后他下楼。
厨房里有声音。
顾白晏走到厨房门口,看到了沈年。
他背对着门口,正在料理台前切菜。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动作很稳,刀落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落在他身上,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。
很……家常的画面。
顾白晏靠在门框上,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开口:“早。”
沈年停下动作,转过头。
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平静,看不出任何异样:“早。头痛吗?”
“……有点。”
“餐桌上有醒酒汤。”沈年说,指了指外面,“喝了吧。”
顾白晏走到餐厅,果然看到桌上放着一碗汤,还冒着热气。他坐下来,舀了一勺尝了尝。
味道有点怪,但不算难喝。
“你做的?”他朝厨房喊。
“嗯。”
顾白晏没再说话,慢慢把汤喝完。热汤下肚,确实舒服了一些。
沈年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,放在他面前:“吃点东西。”
顾白晏看着那盘水果——苹果、梨、葡萄,切得很整齐,摆得也很漂亮。
“你……昨晚,”顾白晏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了出来,“我怎么回来的?”
沈年在他对面坐下,也给自己倒了杯水:“我开车带您回来的。”
“我是说……我怎么上楼的?”
沈年喝了口水,然后看着他:“您不记得了?”
顾白晏移开目光:“……不记得。”
“您睡着了,”沈年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把您抱上来的。”
虽然猜到了,但亲耳听到还是让顾白晏有些不自在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他低声说。
沈年没说话,只是安静地吃着水果。
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。
顾白晏突然想起什么:“你的外套……在浴室。我洗了还你。”
“不用洗,”沈年说,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“我已经洗了。”
沈年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什么。
吃完水果,顾白晏站起来:“我今天不想出门。”
“好。”
“你……今天有什么安排?”
“没有特别安排,”沈年说,“看您需要。”
顾白晏点点头,转身准备上楼。
走到楼梯口时,他停了下来,没有回头。
“沈年。”
“嗯。”
“昨晚……我说了什么吗?”
身后沉默了几秒。
然后沈年的声音传来:“您说您不想一个人。”
顾白晏的手指握紧了楼梯扶手。
“……就这些?”
“就这些。”
顾白晏松开手,上楼。
回到房间,他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然后他走到床边,拿起手机。
屏幕亮起,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。有昨晚那些朋友的,问他怎么突然走了;有画廊的,问他画展的进度;还有一条,是父亲发的,很简短:
“听说你昨晚没惹事?很好。”
顾白晏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,然后按熄了屏幕。
他把手机扔在床上,走到窗前,拉开窗帘。
阳光涌进来,很刺眼。
他眯起眼睛,看着窗外的花园。
一切都很安静,很美。
但他心里,却有一片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。
昨晚的那些碎片在脑海中重组:洗手间里,他抓着沈年的手,说“你别走”;车里,他靠在沈年肩上,睡着了;房间里,沈年把他放在床上,盖好被子……
还有那件外套。带着沈年体温的外套。
顾白晏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手腕。
那里,已经没有了昨天被沈年抓出的红痕。
但皮肤上,好像还残留着那种触感——粗糙的,温热的,有力的。
他闭上眼睛。
再睁开时,眼神变得复杂。
沈年。
这个沉默的,克制的,像石头一样的男人。
底下,到底藏着什么?
顾白晏突然很想知道。
非常想知道。
他转身,走出房间,下楼。
沈年正在客厅里,坐在沙发上,拿着一本书在看。听到脚步声,他抬起头。
“有事?”他问。
顾白晏走到他面前,看着他手里的书。
是本《孙子兵法》,很旧了,书页都卷了边。
“你在看这个?”顾白晏问。
“嗯。”沈年合上书,“消遣。”
顾白晏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: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?”
“您问。”
“你妹妹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
沈年的眼神暗了暗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:“还在治疗中。”
“需要很多钱?”
“嗯。”
“所以……你才接这份工作?”
沈年看着他:“顾少,这不关您的事。”
“我就想知道,”顾白晏往前倾了倾身体,“如果……如果我爸不给你钱,你还会管我吗?”
沈年沉默了。
他看了顾白晏很久,然后说:“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答应过。”
“答应过谁?”
“答应过您父亲,”沈年说,“也答应过我自己。”
顾白晏看着他,突然笑了:“沈年,你真是个怪人。”
沈年没说话。
顾白晏站起来,走到窗边,背对着他。
“你知道吗,”他开口,声音很轻,“从小到大,我身边的人……要么是为了钱,要么是为了权,要么是为了别的什么。从来没有人,只是单纯地……因为我这个人,而留在我身边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沈年:“你是第一个。”
沈年看着他,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
但很快,他就移开了目光。
“您想多了,”他说,“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。”
“是吗?”顾白晏笑了,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,“那如果我告诉你,我想让你不只是做工作呢?”
沈年的手指在书上收紧。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,”顾白晏走到他面前,俯身,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,把他困在自己和沙发之间,“我不想你只是我的保镖。”
两人的距离很近,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
顾白晏看着沈年的眼睛,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暗流。
“我想你……留下来。”他说,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,“不是因为钱,不是因为工作。只是因为……我想让你留下来。”
沈年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顾白晏以为时间都静止了。
然后沈年开口,声音很沉,很哑。
“……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?”
“我知道,”顾白晏说,“我很清醒。”
沈年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
再睁开时,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。
“顾白晏,”他说,第一次没有用敬语,“您喝醉了。”
“我没喝酒。”
“那您就是疯了。”
“可能是吧。”顾白晏笑了,“但疯了的感觉……还不错。”
他低头,看着沈年的嘴唇。
很近。很近。
只要再往前一点点——
“顾少。”
沈年的声音打断了他。
顾白晏抬起头,对上沈年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东西:挣扎,克制,压抑,还有……别的什么。顾白晏看不懂,但能感觉到。
“您该去休息了,”沈年说,“下午有课。”
顾白晏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直起身,往后退了一步。
“……好。”
他转身,上楼。
走到楼梯中间时,他停了下来,没有回头。
“沈年。”
“嗯。”
“昨晚……谢谢。”
然后他继续上楼。
沈年坐在沙发上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。
然后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
手指在微微发抖。
他握紧拳头,闭上眼睛。
脑海中,是顾白晏刚才靠近时的眼睛。
那么亮,那么近。
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。
沈年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。
然后他睁开眼睛,眼神恢复了平静。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片平静的海面下,有什么东西,已经彻底不一样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顾白晏出人意料地“正常”了起来。
他每天准时起床,吃沈年做的早餐——虽然经常挑三拣四,但至少会吃。然后沈年开车送他去学校,他上课,沈年在外面等。中午有时候在学校食堂吃,有时候回家。下午如果没有课,他就待在画室里画画,沈年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,看书,或者什么也不做,只是安静地待着。
美院的学生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新出现的、跟在顾白晏身边的男人。
起初只是窃窃私语,好奇这个总是穿着简单黑衣、气场强大、长相出众的男人是谁。有人说他是保镖,有人说他是助理,甚至有人猜是顾白晏新交的男朋友——毕竟顾白晏的性向在美院不算秘密,他交往过的男女都能组成一个排了。
但很快,这些猜测就变成了更具体的好奇。
因为沈年实在是太特别了。
他不是那种典型的“保镖”形象——没有墨镜,没有耳麦,没有刻意摆出的凶悍表情。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,坐在角落,手里拿着本书,或者只是看着窗外。但他身上有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感,像一头蛰伏的猛兽,即使闭着眼睛,也能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保持距离。
而且,他长得太好了。
美院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人,模特、学生、老师,各种各样的美。但沈年的好看不一样。那不是精心修饰过的、艺术化的美,而是一种更原始、更具力量感的东西。高眉骨,深眼窝,挺直的鼻梁,紧抿的唇线,还有那道眉骨上的疤——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粗糙而富有冲击力的英俊。
顾白晏能感觉到那些目光。
当他走在校园里,沈年跟在他身后半步时;当他在画室画画,沈年坐在角落时;甚至当他去食堂吃饭,沈年坐在他对面时——总有人在看他们。
他讨厌被人注视,但这次,他又有一种奇怪的、说不清的感觉。
像是……宣示主权。
这个词冒出来时,顾白晏自己都愣了一下。但他很快就把它压了下去。
周四下午,油画系的公共画室。
顾白晏在画一幅静物——几个水果,一块布,一盏旧煤油灯。他画得很投入,炭笔在纸上快速滑动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沈年坐在画室角落的椅子上,手里拿着本《西方美术史》,但他没怎么看,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顾白晏身上。
他喜欢看顾白晏画画时的样子。
平时的顾白晏总是带着刺,像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刺猬。但画画时的他不一样。他整个人会沉进去,眼神专注,手指稳定,呼吸都变得平缓。那种时候,他身上的所有尖锐都会暂时消失,只剩下纯粹的、专注的、近乎虔诚的状态。
很美。
沈年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。但他控制不住。
这几天,他和顾白晏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。他不再提那天在客厅里的事,顾白晏也不再做出格的行为。他们就像普通的雇主和保镖,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。
但只有沈年自己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他会不自觉地在做早餐时,记得顾白晏喜欢溏心蛋,不喜欢蛋黄全熟。会在顾白晏画画时,帮他调好洗笔筒的水温。会在晚上,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时,不自觉地去听他在做什么。
这些细小的、不该有的关注,像藤蔓一样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。
沈年知道自己该警惕,该克制。但他做不到。
就像现在,他看着顾白晏的侧脸——阳光从画室的窗户照进来,落在他脸上,给那张精致的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。他的睫毛很长,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嘴唇微微抿着,专注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咬下唇。
沈年移开目光,看向手里的书。
但书页上的字,一个也看不进去。
“顾少。”
一个声音打破了画室的安静。
沈年抬起头,看到一个男生站在顾白晏的画架旁。二十出头的样子,长得不错,穿着打扮很潮,头发染成了浅金色。沈年记得他,叫林澈,是油画系的学生,和顾白晏同班。
顾白晏没抬头,继续画着:“有事?”
“想问问你,”林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,“下周的作业,你打算画什么主题?我想参考一下。”
“随便。”
“那……你之前的那些草图,能给我看看吗?”林澈往前凑了凑,几乎要贴到顾白晏身上,“我觉得你的构图特别有想法,想学习学习。”
顾白晏终于停下笔,抬起头,看着林澈。
他的眼神很冷:“不能。”
林澈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就恢复如常:“别这么小气嘛,顾少。大家都是同学,互相学习——”
“我说,不能。”顾白晏打断他,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,“听不懂人话?”
画室里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在,此刻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看向这边。
林澈的脸色有点难看了。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:“顾少,我就是想请教一下,没必要这么——”
“滚。”顾白晏吐出一个字,然后低下头,继续画画。
林澈站在那里,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。他看着顾白晏,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,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。
“行,顾少牛逼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转身走了。
但走之前,他狠狠撞了一下顾白晏的画架。
画架晃了晃,上面的画板差点掉下来。颜料盘翻倒,几种颜色混在一起,在画板上晕开一片污渍。
顾白晏的画——那幅已经完成大半的静物——被毁了。
画室里一片寂静。
所有人都看着顾白晏。
顾白晏低头看着被毁的画,看了几秒,然后抬起头,看向林澈离开的背影。
他的表情很平静,平静得有点吓人。
然后他站起来,朝林澈走去。
沈年也站了起来。
顾白晏走得很快,几步就追上了林澈。他伸手,抓住了林澈的后领。
“道歉。”顾白晏说,声音很冷。
林澈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,转过身,甩开他的手:“你干什么?”
“我说,道歉。”顾白晏重复,眼神冷得像冰,“为我的画道歉。”
“我又不是故意的,”林澈理了理衣领,表情挑衅,“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。顾少不会这么小气吧?”
“不小心?”顾白晏笑了,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,“行,那我也‘不小心’一下。”
话音刚落,他一拳挥了过去。
很重的一拳,直接打在林澈脸上。林澈猝不及防,被打得后退几步,撞在旁边的画架上,又撞倒一个颜料架。五颜六色的颜料管滚了一地。
画室里响起几声惊呼。
林澈从地上爬起来,抹了把嘴角,看到手上有血。他的表情瞬间狰狞:“顾白晏!你他妈——”
他也挥拳打了过来。
但这一拳没能落在顾白晏身上。
因为沈年动了。
他像一道黑色的影子,瞬间插进两人中间。林澈的拳头被他稳稳接住,握在手里。
“适可而止。”沈年说,声音不高,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
林澈想抽回手,但沈年的手像铁钳一样,纹丝不动。
“你谁啊?松手!”林澈吼道。
沈年没理他,只是看着顾白晏:“顾少,您先退后。”
顾白晏看着他,没动。
“退后。”沈年重复,语气加重了些。
顾白晏这才往后退了一步,但眼神依然死死盯着林澈。
沈年松开手,林澈踉跄着后退几步,揉着被捏疼的手腕,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年。
“你是谁?”他问,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惧意。
“这不重要,”沈年说,“重要的是,你该道歉。”
“我凭什么道歉?”林澈虽然怕,但还在嘴硬,“是他先动手的!”
“因为你毁了他的画,”沈年说,往前走了半步,林澈不自觉地后退,“而且,你是故意的。”
“我没有——”
“你有。”沈年的声音很平静,但每个字都像冰锥,刺进林澈的耳朵里,“你撞画架的时候,角度和力道都太精准。你不是不小心,你是故意的。”
林澈的脸色白了。
沈年又往前走了一步,这次,林澈直接退到了墙边,无路可退。
“现在,”沈年看着他,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画室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格外深沉,“道歉。然后收拾干净。否则——”
他没有说完,但话里的威胁意味很明显。
林澈看着沈年,又看看沈年身后的顾白晏,最后看了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同学。他知道,今天这亏是吃定了。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。
“大声点,”沈年说,“对着顾少说。”
林澈咬紧牙关,看向顾白晏:“顾少,对不起。我不该撞你的画架。”
顾白晏没说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现在,”沈年侧过身,让出位置,“收拾干净。”
林澈低着头,蹲下去捡那些散落的颜料管。他的手在发抖,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。
沈年转过身,看向顾白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