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补习班快要迟到的最后一刻，妈妈蒋虹才出现在幼儿园门口。我死死用手捂着屁股上那片已经干涸发硬的泥渍，手指蜷得发白，走路时腿僵直着，试图让裤子的布料少摩擦到那些污痕。可她还是看见了。她的目光像针一样，瞬间刺破了我所有笨拙的遮掩。
“你怎么这么不爱干净！”她的声音又尖又利，在空旷的园门口炸开，几个还没离开的老师也循声望了过来。几岁的孩子或许不懂什么叫羞耻，但我知道。那一刻，我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，脸上猛地烧起来，火辣辣地烫，耳朵里嗡嗡作响。我想开口，鼻子却先一步酸得发痛，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，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，挤成破碎的气音。
“我……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。”我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，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，仿佛那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花在哪呢？我怎么没看见？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，近乎咆哮，眼睛瞪着我，里面没有半分期待，只有喷涌而出的怒气，“我倒是看见你弄得一身脏！你就是这么上学的？”
“被……被抢走了。”眼泪终于滚了下来，混着脸上的灰，“他推我……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……” 最后的几个字，淹没在无法抑制的啜泣里。可我习惯了坚强，就那么啜泣了几下，我又收回了想要扑到妈妈怀里，要一个温暖怀抱的想法，我好想被蒋虹细声细气的哄，告诉我我不是没有爸爸而且其他什么原因导致不能见面
蒋虹好像怔了一下，极短的一瞬，短到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哭花眼产生的错觉。但下一秒，她的手就铁钳一样攥住了我的手腕，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往补习班的方向走。她的步子又急又大，我踉踉跄跄地跟着，手腕被捏得生疼。
“跟我走！你的补习班还上不上了！”她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，又冷又硬，“你以为你这样我会带你回家先换衣服、解决你的麻烦事吗？我的钱花出去了，你就必须得上！拿个小红花有什么本事！？能当饭吃还是能考上好学校？”
风刮在脸上，混着泪，刺刺地痛。我抬起头，看着前方她紧绷的侧脸和快速开合的嘴唇，耳朵里的嗡鸣声更响了，盖过了周围的嘈杂。喉咙像被无数粗糙坚硬的石头死死塞住，噎得我无法呼吸。视线一点点模糊，然后变得空洞。我不知该看向哪里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，只有一句话，在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沉浮，撞击着，却始终冲不破那被石头堵死的喉咙：
那……我的爸爸呢？
路边的梧桐树被夏风吹着，树叶落了下来，飘飘然，像我的心飘在外边，树叶落在我摔倒的地面上……
补习班冰冷的白炽灯光刺得人眼睛发涩。我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，裤子上那片泥渍已经干成了灰褐色的印记，紧紧贴着皮肤，又痒又难受。可我不敢动，只是盯着摊开的练习册，上面的字像一群黑色的小蚂蚁，爬来爬去，怎么也看不进脑子里。
妈妈刚才那一瞬间的怔住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，投进了我原本只有恐惧和委屈的心湖，漾开一圈陌生的涟漪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怔住那一瞬间。 是在想关于爸爸的事吗？那个我连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、只存在于别人嘲弄话语里的“爸爸”？还是单纯被那个孩子王恶劣的话语气到了？又或者……她是在怀疑我说的是假话？
那不重要了。 这个念头很快压过了那点微弱的、带着刺痛的好奇。重要的是，我此刻坐在这里，坐在由“家——幼儿园——补习班”这三根冰冷的线围成的牢笼里。窗外偶尔传来其他孩子放学后的嬉闹声，那么远，又那么清晰。
我忽然有些迷惘。书上、电视里，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，他们似乎生活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他们有好奇的年纪，会追着大人问无数个“为什么”；他们有牙牙学语、跌跌撞撞扑进父母怀里的年纪；他们有跟在父母身后，甜甜地叫着“爸爸妈妈”，被牵着手去公园、买糖画的年纪……那些闪闪发光的、被称为“童年”的碎片，好像从未在我身上真正发生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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