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个盛夏,阳光亮得晃眼,梧桐树上的蝉鸣一声叠着一声,又长又响,像是给整个世界罩上了一层金色的、嗡嗡作响的玻璃罩子。空气里浮动着热烘烘的青草味儿。
小小的年纪,我却好像已经懂得了许多道理,也比身边玩泥巴、抢玩具的同伴们要“成熟”那么一点点。
这天,我在幼儿园里表现得特别棒——午饭吃得干干净净,小碗像被洗过一样;午休时闭紧眼睛,一动也不动。王老师笑眯眯地走过来,摸了摸我的头,然后,把一朵纸做的小红花,仔细地别在了我胸前的小衣服上。那花瓣红艳艳的,衬得我的白上衣格外神气。“真能干!”老师夸奖道。“王老师,这样妈妈也会夸我吗”,王老师沉默一阵“会的含含,你是妈妈的乖孩子”
我心里像有只快乐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来,下巴不自觉地扬得高高的,背也挺得笔直。走路时,我故意把步子踏得稳一些,重一些,让胸前那抹红色一颠一颠的,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。瞧,我有多棒!我可以成为妈妈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了!但我不是别人家的,我是妈妈家的!
可是,慢慢地,我发觉有些不对。午后的游戏时间,当我像只骄傲的小公鸡般走过积木区时,那些往常会拉我一起玩的小伙伴,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低下头去,窸窸窣窣地围在一起,声音压得很低。投向我的目光,不再只是单纯的羡慕,里面好像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,凉凉的,刺刺的。我停下脚步,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,忽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“嗤”地一下瘪了下去。一种说不清的、让人心里发慌的感觉,悄悄地攥住了我小小的胸口。
难道……是我的小红花,我的得意,都太过招摇了吗?好像有很多人,在因为它而……不喜欢我了。
天空是一种泛着旧棉絮似的淡灰白,阳光还是晴朗的,炽热的空气。幼儿园的游乐区空荡荡的,只有铁质滑梯和秋千在夏风里偶尔发出轻微的、生涩的摩擦声。地上铺着的彩色橡胶垫边缘卷了角,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泥土。整个世界好像被罩在一层隔音的罩子里,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时细微的颤音。我就是在这种过于清晰的寂静里,爬上了那座冰凉的蓝色滑梯。
我至今仍觉得当时的感受没有错。在玩滑梯时,那个孩子王不知何时绕到了我身后,毫无预兆地,一脚狠狠踹在了我的背上。
我只感到背后猛地一震,整个人便从滑梯半腰滚了下去,重重趴在了泥地上。尘土呛进口鼻,我抬起头,望见滑梯顶端站着的他。他正蹲在滑口边,慢悠悠地往下滑,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。我忍着背上的闷痛,慌忙爬起来,刚站稳在滑梯出口前,他就已经滑到了面前。
他站起身,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,直接伸出手,语气蛮横:“把那个小红花给我!”
那态度恶劣极了——我知道的,如果平时我这样说话,妈妈一定会一巴掌打过来,再厉声让我好好说。我攥紧了衣角,声音不自觉地发颤:“为什么要给你?”
他像是没料到我会反问,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,竟一步冲上前来抢夺。我慌忙向后退,却被他一推,再次仰面摔倒在地。
这一下摔得结实,尾骨传来尖锐的痛,震得我一阵发懵。手心下意识撑进湿冷的泥里,指甲缝立刻塞满了黑褐色的泥土。那一刻,恐慌像冰水一样猛然灌进脑海:“怎么办?衣服脏了,妈妈一定会骂我的……” 我不想挨骂,更不想失去胸前那朵好不容易得来的小红花。我那么努力,也只是想听见妈妈一句夸奖而已。
可一切都来不及了。他已经蹲了下来,一只手粗暴地按住我的肩膀,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扯下了我别在胸口的小红花。那朵小小的、鲜红的纸花,在他手里捏得变了形,然后被他随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。
他站起来,拍了拍手上的灰,俯视着还坐在地上、浑身狼狈的我,嘴角扯出一个恶劣的笑:
“现在它归我了。你个没爸爸的孩子。”
风吹过空荡荡的滑梯,我僵在原地,背上的痛、手上的泥、还有胸口消失的重量,混成一片冰冷的无助。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