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对我来说,有时熟悉,有时又无比陌生。我熟悉她催促我快点的语气,熟悉她检查作业时紧皱的眉头,熟悉她提到“钱”和“必须上好学校”时的焦躁。可我不熟悉她的过去,不熟悉她偶尔放空时看着远处的眼神,更不熟悉……她和我那个“爸爸”之间,究竟发生过什么。我们之间,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的玻璃,我能看见她的轮廓,却永远看不清细节。
我的那点童心,早就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子,悄无声息地,溺死在了这片由沉默、期盼与无形压力汇聚成的深海中,连一丝气泡都没有冒上来。只剩下手里这支笔,还在机械地,一笔一划,填满眼前方格的空白。
这种压抑的童年生活,一直持续到小学六年级。那年秋天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无声地裂开了——我忽然觉得,自己“开窍”了。
变化的起因并不复杂。周围的同学年纪渐长,胆子也大了起来,开始有人做一些过去不敢做的事。翻墙、逃课、在课本上乱画,甚至对老师做鬼脸。他们脸上那种试探又兴奋的表情,我常在走廊或操场边默默看着。人大概总有想尝试越界的冲动,或是单纯不懂规矩,却在那样的举动里,尝到一种粗糙的自由。
我也渐渐跟着走了出去。不再总是一个人待在座位上,开始与人交谈、奔跑、玩一些简单的游戏。一些顽固的习惯,在不知不觉中松动、改变。
表面看来,我似乎更“规矩”了。每天按时完成作业,不抄袭,也不敷衍。老师批评时,我垂眼听着,应一声“知道了”,能改的就改。对父母、师长的话,几乎唯命是从。在大人眼里,这大概是往好的方向走了。
但只有我自己清楚,骨子里有些东西彻底翻了面。当他们说话时,我的目光常落在窗外那棵叶子渐秃的梧桐上,或是墙角缓慢移动的光斑。那些教导与训斥,从左耳进来,便从右耳飘出去,没在心底留下什么痕迹。我学会了点头,学会了答“好”,却也在这样的应答里,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窗外天色灰白,日子一天天过去,安静而重复。
改变最大的,或许是这种无声的反骨。它不吵不闹,只是悄然生长,像冬日在砖缝间蔓延的薄霜。
一日,我在衣柜里翻找换季的衣物。拨开层层叠叠的毛衣与厚外套,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、被压得十分平整的角落。我好奇地把盖在上面的衣服全部抱出来,发现底下藏着一个浅褐色的牛皮纸文件袋。
抽出来时,薄薄的灰尘在午后斜照的阳光里飞舞。我盘腿坐在木地板上,解开缠绕的棉线,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纸。最上方是醒目的黑色字体:“出生医学证明”。我的目光顺着往下滑,在“姓名”那一栏,倏然停住了——
余青含。
三个字,工工整整地印在那里。我愣了一瞬,脑子里空空的。“……这是谁?”心里咕哝了一声。几乎同时,耳边却仿佛响起了外婆那带着乡音的、拖得长长的呼唤:“含含——哎,含含,来吃饭喽……”嗡的一声,像有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。血液一下子冲了上来,耳朵开始发烫。难道……这是我?
我急急地往下看。母亲姓名:蒋虹。没错,是妈妈。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,捏着纸页的指尖用力到发白。视线又慌又乱地扫下去,终于,落在了“父亲姓名”那一栏。
余勤。
两个字,清晰,冷静,却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猛地砸进心湖,溅起巨大的、无声的浪花。我眨了眨眼,又用力眨了眨,把那两个笔画简单的字看了又看,好像要确认它们不会突然消失。余勤。余勤。
原来……我的爸爸叫余勤。
喉咙忽然哽住了,一股滚热的气流直冲上眼眶,视线瞬间就模糊了。我慌忙抬起手背去揉眼睛,可是越揉,那温热湿意却越是止不住。我赶忙把那张纸紧紧按在胸口,好像怕它飞走,又好像想把它按进自己的心跳里。身体止不住地轻轻发抖,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混合了震惊、恍然、还有某种巨大委屈的激动,像决堤的水,哗啦啦地涌遍全身。
我有爸爸。我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。这个名字,余勤,像一个神秘的钥匙,突然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知晓其存在的门。心里一下子被一种酸酸胀胀的快乐填满了,可那快乐底下,又浮起一层更深的迷茫和失落。
为什么……妈妈从来都不告诉我呢?
我把那张微微颤抖的出生证明小心地举到阳光里,看了又看。阳光透过纸张,勾勒出那三个字的轮廓——“余青含”。原来,“含含”不是随便叫的小名,它本来就藏在我的名字里,也许,还藏着别的、我尚且不明白的念想。
我坐在一片衣物堆中间,紧紧地攥着这张薄薄的纸,仿佛攥住了某个重要却失落的碎片。窗外传来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,而我的世界,在这一刻,变得格外安静,又格外喧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