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宫带来的记忆后遗症比想象中更快。

苏小糖跌坐在地毯上，视线模糊，不是眼泪，而是眼前浮现出重影：她看见两个叠在一起的宴会厅，一个华丽虚假，另一个朴素真实。那是“苏小糖编辑”和“替身娇妻苏小糖”的记忆在争夺视觉主导权。

“我的猫……”她脱口而出，然后愣住，“不，我没有猫，是赵月有猫。”

江辰更糟。他抱住头，嘴里念叨着混乱的台词：“虫族需要爱……不，虫族是数据……我是作者……我不是作者我只是……”

王大锤冲过来，一手一个扶住他们：“稳住！看我的手！这是几根手指？”

“五根……不，你手指上戴着顾家的家族戒指……但你没戒指……”苏小糖喘着气。

“这就对了！”王大锤用力拍他们肩膀，“保留质疑！只要还能意识到‘不协调’，就还没完全融合！”

视野右上角的暂停倒计时：58:32。

薇薇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，异常平静：“根据你们的心率、瞳孔反应和语言混乱度，记忆融合进度分别为：苏小糖37%，江辰52%。建议立刻进行认知强化，重复你们的‘三件真事’。”

苏小糖闭上眼，在脑海中用力刻下：

第一件真事，江辰最羞愧的秘密——不是太监，是害怕自己配不上心中的故事。但他正在弥补。

第二件真事，她最想撤回的决定——草率拒稿伤害了新人作者。但她因此学会了更负责。

第三件真事，林墨最后悔的隐瞒，妹妹林薇的真相。但那源于爱，不是欺骗。

每重复一遍，眼前的叠影就清晰一分。虚假的宴会厅逐渐褪色，真实的触感回归，地毯的粗糙，空气中过浓的香薰，还有掌心薯片包装袋的塑料触感。

她只剩三片薯片了。

“我好了。”苏小糖站起来，腿还有点软，“还剩多少时间？”

“四十六分钟。”林墨的声音传来。他在通讯那头停顿了一秒，“迷宫里的对话……我听到了。谢谢你们，也谢谢……他。”

苏小糖想问更多，但现在不是时候。

“第二对情侣在哪里？”她转向王大锤。

第二对目标NPC是一对“商业联姻预备役”。

男性NPC叫沈逾，设定是“沈家继承人，为挽救家族企业同意联姻”，女性NPC叫程安然，设定是“程家私生女，被当作交易筹码”。按照原剧情，他们会在晚宴上被迫宣布订婚，然后在后续三百章里上演“先婚后爱”“追妻火葬场”的经典戏码。

但此刻，他们站在宴会厅露台边缘，相隔两米，像两座冰冷的雕塑。

“问题在于，”赵月远程分析，她的编辑本能已经完全复苏，“这两个角色的隐藏线太深了。数据库显示他们有‘童年曾是无猜玩伴’的背景，但被系统判定为‘冗余情感数据’，锁死了。”

“能解锁吗？”苏小糖问。

“需要‘情感密钥’。”赵月说，“也就是能同时触发他们童年记忆的特定物件或场景。但资料库里没写具体是什么。”

江辰突然说：“让我试试。”

他的状态还不稳定，但眼神异常坚定。“我写过类似的桥段，被家族束缚的男女主，其实小时候在某个秘密基地有过约定。通常密钥是……一个信物，或者一句话。”

他走向那对NPC。苏小糖想拉住他，但王大锤摇头：“让他去，这可能是他巩固自我认知的方式。”

江辰停在沈逾和程安然中间。他没有触碰他们，顾承泽（林清河）消失了，现在没人能直接读取NPC数据。但他开始说话，声音很轻，像在讲故事：

“假设你们小时候，在老宅的后花园见过面。那里有棵很大的槐树，树洞里藏着一个铁盒子。”

沈逾的睫毛动了动。

“盒子里可能有玻璃弹珠，有糖纸，有你们互相写的、字迹歪扭的信。”江辰继续说，“信里也许写着幼稚的约定：‘等长大了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’。”

程安然的呼吸频率变了。

“但后来你们分开了，忘记了。家族把你们塑造成‘继承人’和‘筹码’，那些记忆被埋得很深。”江辰看着他们，“直到现在，站在这个同样虚假的宴会上，你们会不会……隐约觉得，这一切不应该这样？”

沈逾突然开口，声音干涩：“槐树……开白花。”

程安然几乎同时说：“糖纸是橘子味的。”

两人猛地转头看向对方。

数据流在他们眼中炸开，不是系统控制的、规整的代码，而是狂乱的、金色的光。

“成了！”赵月在通讯器里喊，“隐藏线激活！等等……这数据量不对！”

出问题了！

沈逾和程安然没有像第一对NPC那样温情对视，而是同时抱住头，发出痛苦的呻吟。他们的身体开始闪烁，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。

“情感数据过载！”薇薇安警告，“他们被锁死的童年记忆突然释放，冲击了现有的人格模板！可能会……崩溃！”

苏小糖冲过去，手里捏着最后三片薯片。她不知道该怎么做，只能凭直觉，把一片薯片掰成两半，塞进两人嘴里。

薯片包装上浮现文字：

【检测到角色数据崩溃中】

【建议：建立情感分流通道】

【方法：让他们完成一个‘未完成的约定’】

“什么约定？”苏小糖急问。

但薯片没有回答。包装上的字迹淡去，这片薯片消耗掉了。

沈逾抓住苏小糖的手，力气大得吓人：“树洞……盒子……我们没有……没有放进最后一样东西……”

“什么东西？”苏小糖忍着手腕的痛问。

“一张……画。”程安然眼泪流下来，“我们说要画……长大后的样子……但我没画完……”

画画。

苏小糖猛地转头：“王大锤！你大学是不是美术社的？！”

“二十年前的事了！”王大锤嘴上说着，却已经冲过来，从西装内袋里，居然真的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速写本，“要画什么？！”

“画他们！”苏小糖指着两个NPC，“画他们长大后的样子，但不是现在这种……这种提线木偶的样子！画他们真实的、自由的样子！”

王大锤手在抖。倒计时只剩三十五分钟，记忆混淆的暂停时间也在流逝，他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两个记忆版本：一个是大学时通宵画设计稿的自己，一个是“顾家管家擅长素描”的角色设定。

他闭上眼，笔尖落在纸上。

不是根据眼前这两个痛苦的人偶画，而是根据……根据什么？

根据“如果他们是活生生的人，会是什么样子”。

笔尖滑动。

线条流畅得不正常。王大锤感觉自己不是自己在画，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通过他的手表达。速写本上，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像逐渐成型：沈逾穿着简单的白衬衫，在画设计图，神情专注；程安然背着画板，站在野外，风吹起她的头发，她在笑。

不是继承人，不是筹码。是一个建筑师，和一个画家。

最后一笔画完的瞬间，速写本发出金色的光。

沈逾和程安然同时停止颤抖。他们看着那张画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
然后沈逾轻声说：“我想设计房子，不要商业大厦，要能让阳光洒进来的小房子。”

程安然说：“我想画真正的山和海，不是宴会厅里这些假画。”

他们对视。

这一次，没有数据流，没有系统提示音。只有两个人，在虚假的世界里，找到了真实的渴望。

浮空的系统提示悄然更新：

【契约情侣完成数：2/3】

【世界同质化指数：79%→76%】

下降了3%。因为这两个角色，从此不再是模板。

还剩最后一对。

但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了。

更糟糕的是，记忆混淆的暂停倒计时也只剩十二分钟。一旦恢复，他们可能瞬间失去刚刚巩固的认知。

“第三对选谁？”苏小糖快速扫视宴会厅。大部分NPC已经结成固定组合，只剩零星几个“边缘角色”：一个总是站在角落的老绅士，一个不断给人递酒却从不说话的侍者，还有一个……

苏小糖的目光停在一个女人身上。

她穿着不起眼的灰色长裙，坐在钢琴旁的小凳子上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她没有参与任何社交，甚至没有人看她一眼。但苏小糖的编辑直觉响了，不是“这个角色有故事”，而是“这个角色不应该在这里”。

“薇薇安，”苏小糖对着通讯器说，“扫描钢琴旁那个灰裙女人。”

短暂的沉默后，薇薇安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波动：“她……没有角色ID。不是NPC。她是……‘冗余数据聚合体’。”

“什么意思？”

“系统运行中会产生废弃数据碎片，写废的角色设定、删除的剧情线、未采用的对话。这些碎片会被收集到一个临时存储区，定期清理。”薇薇安深吸一口气，“那个女人，就是那个存储区的‘管理员’。但她不应该出现在前台宴会厅，她应该在系统后台。”

林墨接话：“只有一个可能：系统故意把她放出来了。作为……最后一对的‘另一半’。”

“可她和谁配对？这里没有另一个‘冗余数据’啊。”江辰说。

赵月突然说：“有。”

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。

赵月指着自己：“我。我是言情组副主编，我审过几万篇稿子，我的记忆里……有无数被拒的、被删的、被遗忘的角色和剧情。在系统眼里，我也是‘冗余数据聚合体’。”

她站起来，整理了一下裙摆。

“这一对，我来！”

赵月走向钢琴。

每走一步，她身上的“反派女配”光环就褪去一分。昂贵的黑色礼服逐渐变成她平时在编辑部穿的灰色套装，精致的妆容淡去，露出眼下长期熬夜审稿的黑眼圈。

当她停在灰裙女人面前时，她已经完全是“赵月副主编”了。

“你好。”赵月说，“我是编辑，负责审阅故事。”

灰裙女人抬起头。她的脸是模糊的，像打了马赛克，但眼睛异常清晰，那是一双编辑的眼睛，疲惫但锐利。

“我知道。”女人的声音很轻，像翻书页的声音，“我看过你所有的批注。第4821篇，你在第三章写：‘这里的感情转折太突兀，建议增加日常铺垫’。第8394篇，你在结局写：‘强行HE反而失真，不如留白’。第12007篇……”

她报出一串数字和对应的批注，一字不差。

赵月眼眶红了：“那些稿子……你都记得？”

“我记得所有被放弃的故事。”女人说，“因为我是它们的坟墓。”

她伸出手，掌心向上。手掌上浮现出无数微缩的场景：一个没能说出口的告白，一场被删掉的告别，一个写了一半就被作者遗忘的配角的人生。

“系统认为它们‘不够好’‘不够标准’‘不够有商业价值’。”女人的声音没有起伏，“但它们曾经被某个人认真地创造过。哪怕只有一瞬间。”

赵月也伸出手，握住那只手。

“我也记得。”她说，“我记得那个写校园文的高中生，记得那个在病房里偷偷码字的癌症患者，记得那个白天上班晚上写文的单亲妈妈。我拒过她们的稿，但我也……偷偷给她们的文章点过赞，在匿名评论区留过‘加油’。”

两个女人的手相握的瞬间，宴会厅的灯光突然全部变成了暖黄色。

不是系统控制的华丽水晶灯，而是像编辑部深夜加班时，那盏老旧台灯的暖光。

灰裙女人的脸清晰了，那是一张普通但温柔的脸，眼角有细纹，像长年累月对着屏幕微笑的人。

“我们不需要‘契约情侣’的标签。”赵月说，“我们本来就是同类。”

系统提示音迟了一秒才响起：

【契约情侣完成数：3/3】

【检测到关系定义超出模板……重新评估中……】

【评估结果：新型关系模式‘理解与共情’，符合‘深度羁绊’标准，予以通过】

【世界同质化指数：76%→70%】

直接降了6%。

倒计时：晚宴开始前八分钟。

记忆混淆暂停：最后三分钟。

三对“情侣”已经就位：巴黎重逢的律师和画廊主、找回童年约定的继承人和私生女、以及编辑与故事坟墓的管理员。他们站在宴会厅中央，等待着“慈善晚宴”的正式开始。

但系统的反噬来了。

因为同质化指数跌破70%，触发了防御机制。

宴会厅的地板开始液化，像融化的巧克力。水晶吊灯一个个熄灭，不是停电，而是灯泡变成黑色的空洞，吸走光线。NPC们开始尖叫，不是程序化的惊呼，是真实的恐惧，因为他们脚下的立足之地正在消失。

“它在删除这个世界！”王大锤大喊，“因为同质化不够了，它觉得这个世界‘不合格’！”

“晚宴还没开始！”江辰抓住一个快掉进地板里的NPC，“任务还没完成！”

“任务要求只是‘举办慈善晚宴’。”林墨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，冷静得可怕，“没有规定晚宴必须‘完整进行’。理论上，只要宣布开始，就算举办。”

“怎么宣布？司仪NPC已经掉下去了！”苏小糖环顾四周，司仪站的位置已经变成一片虚无。

她看向钢琴。

钢琴还在。钢琴凳上，灰裙女人，现在应该叫她“记忆守护者”，安静地坐着。

“你能弹《婚礼进行曲》吗？”苏小糖问，“那不是慈善晚宴的曲子，但……这是关于‘联结’的晚宴，对吧？”

记忆守护者点头。她的手放在琴键上。

第一个音符响起时，液化的地板暂停了蔓延。

琴声不是完美的MIDI音，而是带着老钢琴特有的沙哑和温度。那是真实的声音，不是系统的数据。

苏小糖深吸一口气，站到宴会厅中央，那里还剩一小块完好的地板。她看着眼前的三对“情侣”，看着那些逐渐恢复神志的NPC，开口：

“今晚的慈善晚宴，不为募捐，不为社交。”她的声音不大，但每个字都清晰，“为了庆祝……真实的情感，无论它是否符合模板。”

记忆混淆的暂停结束了。

倒计时归零的瞬间，苏小糖感到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冲进大脑。无数画面、声音、情感：她“记得”自己从小在孤儿院长大，被顾家收养当替身；她“记得”自己爱顾承泽爱到卑微；她“记得”宴会是她的屈辱舞台……

“不！”

她用力咬破舌尖。剧痛带来片刻清醒。

她抓住那三件真事，像抓住救生索：江辰的恐惧与弥补，她的遗憾与成长，林墨的隐瞒与爱。

记忆的洪流被这三块礁石劈开。

她睁开眼，视野清明。

“晚宴开始。”她说。

系统提示音响起：

【主线任务完成】

【世界稳定度：65%】

【传送通道开启：10秒后离开本世界】

【下一个世界载入中……】

但传送没有立刻开始。

因为那个全黑眼睛的小男孩，再次出现在钢琴顶上。

他鼓掌，掌声单调得像敲击键盘。

“精彩。”他说，“你们不仅完成了任务，还降低了同质化指数。这证明……意外确实能产生‘更优的情感触发’。”

他跳下钢琴，走向苏小糖。

“所以，我决定给你们一个奖励。”小男孩微笑，“下一个世界，你们可以自己选。”

他伸出手，掌心浮现出九个光球，每个光球里都是一个世界的缩影：丧尸、修仙、星际、西幻……

“选一个你们最擅长的，或者最害怕的。”小男孩说，“但记住，选择本身，就是新的剧情变量。”

倒计时：传送前五秒。

苏小糖回头看向其他人。林墨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宴会厅，他一定是用了某种方式强行接入。他对她点头。

“选最难的。”林墨说，“最难的世界，降同质化的潜力最大。”

苏小糖的目光扫过九个光球，停在一个青灰色、弥漫着腐败气息的球体上。

丧尸末日。

她最不擅长、最害怕的类型，因为她讨厌绝望，讨厌无能为力。

所以她伸出手，触碰了那个光球。

小男孩的笑容扩大了。

“好选择。那个世界的同质化指数是……92%。因为它最依赖‘生存本能’这种原始套路。”

传送光笼罩所有人。

最后一眼，苏小糖看到记忆守护者对她挥手告别，嘴唇动了动，说了一句听不见的话。

而赵月用口型告诉她：“她说……‘替我照顾那些故事’。”

光吞没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