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夏后,天气渐热。长信宫的庭院里,几株老槐树郁郁葱葱,蝉鸣声此起彼伏,吵得人心烦意乱。
沈凝华依旧做着最脏最累的活,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从容。
她不再抱怨,也不再委屈,只是默默地做事,默默地观察。
她将李氏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,知道她贪财,便将自己每月微薄的月例,分出一半悄悄塞给她;知道她爱听奉承话,便偶尔说几句好话,哄得她眉开眼笑。
李氏果然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,虽依旧刻薄,却不再刻意刁难。沈凝华知道,这只是权宜之计,若想真正摆脱长信宫,还需另寻出路。
机会,往往在不经意间降临。
这日,是端阳节。
宫里设宴,皇帝慕容珩却借口政务繁忙,躲了出来。他本想去御花园散心,却不想在半路遇上了楚玉瑶。
楚玉瑶是将门之女,性子骄横,对慕容珩痴心一片,见了他,便缠缠绵绵地不肯放手。慕容珩不耐,索性甩开她,一路往偏僻的长信宫走来。
他从未踏足过长信宫,只听说这里住着几位失宠的嫔妃。
此刻,他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,喘口气。
长信宫的宫门并未关严,慕容珩推门而入,便看到了一幕让他驻足的景象。
庭院里,老槐树下,一个穿着粗布宫女服的少女正蹲在地上,手里拿着一根树枝,在泥地上写写画画。她的头发松松地挽着,几缕碎发垂在额前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落在她的脸上,勾勒出清秀的眉眼。
她神情专注,嘴角微微上扬,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浑然不觉身外之事。
慕容珩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见过太多的女子,后宫里的嫔妃,个个锦衣玉食,妆容精致,却都带着一副讨好的嘴脸;朝堂上的贵女,个个知书达理,端庄得体,却都藏着一颗攀龙附凤的心。
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,穿着最朴素的衣服,身处最偏僻的宫殿,却有着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神。
他放轻了脚步,缓缓走过去。
地上写的是《诗经》里的句子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”字迹清秀娟丽,力透纸背,竟不像是用树枝写的,倒像是用毛笔写的一般。
“好字。”慕容珩忍不住赞了一声。
沈凝华吓了一跳,猛地站起身,手里的树枝掉在了地上。
她抬头望去,只见眼前的男子身着明黄色的龙袍,腰间系着玉带,面容俊美,眉眼深邃,周身散发着一股威严的气息。
是皇帝!
沈凝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,连忙跪倒在地:“奴婢参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慕容珩看着她,目光里带着一丝玩味:“你是长信宫的宫女?”
“回陛下,奴婢是。”沈凝华垂着头,不敢抬头看他。
“方才在写什么?”
“回陛下,奴婢在写《诗经》。”
“哦?”慕容珩挑眉,“你一个宫女,也读过《诗经》?”
沈凝华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奴婢幼时曾得过一卷残书,闲来无事,便记了几句。”
慕容珩来了兴致。他蹲下身,看着地上的字迹,又看向沈凝华:“这‘桃之夭夭’,写的是女子出嫁之喜。你一个宫女,怎会想起写这个?”
沈凝华抬起头,目光清澈地看着他:“陛下,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,不仅是写女子出嫁之喜,更是写生命的绚烂。奴婢觉得,世间万物,皆有其美好之处,即便是身处尘埃,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。”
慕容珩的心,猛地一颤。
身处尘埃,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。
这句话,像一道光,照亮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。
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日子,夺嫡之争,血雨腥风,他步步为营,如履薄冰,何尝不是身处尘埃?
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,却没想到,会被一个宫女的一句话,触动心弦。
他看着沈凝华,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婢……奴婢名唤阿尘。”沈凝华犹豫了一下,没有说出自己的本名。
她知道,沈凝华这个名字,是林远山给她的,若是被皇帝知道,难免会牵扯出太傅府,牵扯出梁家。
慕容珩点了点头:“阿尘……好名字。”
就在这时,李氏闻讯赶来,看到慕容珩,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跪倒在地:“奴婢参见陛下,陛下恕罪!奴婢不知陛下驾到,有失远迎!”
慕容珩瞥了她一眼,目光冷淡:“起来吧。”
李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,看到沈凝华,眼中闪过一丝怨毒。她没想到,这个平日里任她拿捏的小宫女,竟然能得到皇帝的青睐。
慕容珩没有理会李氏,只是看着沈凝华:“你识字,又懂诗书,留在长信宫,未免屈才了。朕看你倒是个伶俐的,不如就去御书房当值吧。”
御书房!
沈凝华的心中狂喜,却不敢表露分毫。
她再次跪倒在地,声音哽咽:“谢陛下恩典!奴婢定当尽心尽力,伺候陛下!”
慕容珩笑了笑,伸手将她扶起。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腕,冰凉细腻,像玉石一般。他微微一顿,随即松开手:“起来吧。明日起,你便去御书房当差。”
说完,他便转身离去,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。
李氏看着沈凝华,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最终还是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:“阿尘姑娘,恭喜你啊,能得陛下赏识,真是天大的福气!”
沈凝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
福气?或许吧。
但她知道,这福气的背后,是更大的危机。御书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,也是朝堂势力交锋的地方。她一个小小的宫女,身处其中,无异于置身于风口浪尖。
但她别无选择。
这是她唯一的机会,唯一能摆脱长信宫,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。
回到耳房,小莲激动得热泪盈眶:“姐姐,你太厉害了!竟然能被陛下看中,去御书房当值!这下,我们再也不用受李氏的气了!”
沈凝华看着小莲,脸上露出一丝浅笑,眼底却一片清明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御书房的路,比长信宫的路,更难走。
而她,必须走下去。
夜幕降临,沈凝华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
她想起白日里皇帝的目光,想起自己一时口快说的那句“身处尘埃,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”,心中百感交集。
突然,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沈凝华警觉地坐起身,低声喝问:“谁?”
窗外没有回应,只有一阵风吹过,带来一丝凉意。
沈凝华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只见月光下,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一闪而过,消失在夜色中。
她的心,猛地一紧。
是墨影。
她认得他,林远山曾告诉她,墨影是皇帝的暗卫统领,也是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。
他来这里,是为了监视她,还是为了保护她?
沈凝华望着窗外的夜色,目光沉沉。
深宫之中,果然没有一处是安全的。
她关上窗户,回到床上,却再也睡不着了。
她知道,从明日起,她的人生,将彻底改变。
她将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啃冷馒头的阿尘,也不再是那个在太傅府里读书写字的沈凝华。
她将是御书房的宫女阿尘,是皇帝身边的人,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。
但她,偏要做那颗最不听话的棋子。
她要在这深宫之中,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。
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