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和三年，暮春。
宫门外的柳絮纷飞如雪，沾了沈凝华一身。
她随着新晋宫女的队伍，踩着青石板路往长信宫走，脚下的云纹布鞋早已被露水打湿，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。
长信宫是后宫里出了名的偏僻宫殿，住着几位失宠的低位嫔妃，平日里连皇帝的影子都见不着，宫人们也大多是些被排挤、没背景的。
沈凝华能被分到这里，是林远山的安排——他说，“藏拙”二字，是入宫第一课。
领路的老太监尖着嗓子喊了声“都站好了”，队伍便齐刷刷地停住。
沈凝华抬眼望去，朱红的宫门斑驳褪色，门楣上的鎏金早已黯淡，门内的庭院里杂草丛生，连廊下的雕栏都裂了道缝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衰败。
“今后你们便是长信宫的人了，”说话的是长信宫的管事姑姑李氏，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石青色宫装，三角眼扫过众人，目光里满是刻薄，“规矩都给我记牢了：不该看的不看，不该听的不听，不该说的不说。谁敢坏了宫里的规矩，仔细你们的皮！”
李氏的声音又尖又细，像根针似的扎在人耳朵里。
沈凝华垂着头，眼观鼻鼻观心，将自己缩在人群里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。
她记得容嬷嬷临行前的叮嘱：“宫里最忌‘出头’二字，尤其是咱们这种没靠山的，枪打出头鸟，越是安静，越是安全。”
分配住处时，沈凝华被分到了偏院的一间耳房，和另一个名叫小莲的宫女同住。
耳房狭小逼仄，一张硬板床，一张旧木桌，便是全部家当。
墙壁上还渗着水，潮得能拧出水来。
小莲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，生得眉清目秀，却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，见了沈凝华，怯生生地行了个礼，细声细气地说：“姐姐，往后请多关照。”
沈凝华回了个温和的笑：“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，不必客气。”
小莲愣了愣，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好说话，眼圈微微泛红：“姐姐……我是乡下进宫的，什么都不懂，往后若是做错了什么，你可别嫌弃我。”
沈凝华心中微动。
她想起自己幼时在破庙的日子，也是这般小心翼翼，生怕得罪了谁。
她拍了拍小莲的肩膀：“别怕，有我呢。”
然而，这份短暂的温情，很快就被宫墙内的寒意击碎。
李氏是个贪得无厌的主，仗着自己是管事姑姑，平日里没少克扣宫女太监的月例，还总爱挑刺找茬。
她似乎格外看不顺眼沈凝华，明明沈凝华做事最勤快，手脚也最麻利，却偏偏被她安排了最脏最累的活——打扫庭院、清洗恭桶、伺候失宠的贤嫔起居，连一顿饱饭都捞不着。
贤嫔是个可怜人，入宫三年，只被皇帝召幸过一次，便再也没了下文。
她性子孤僻，整日里不是发呆就是落泪，对下人也没什么要求，只求一个清静。
沈凝华伺候她，倒也不算太难，只是贤嫔宫里的陈设破旧，连炭火都供应不足，沈凝华常常冻得手脚发紫。
这日，天降大雨，庭院里的积水没过了脚踝。
李氏却逼着沈凝华去打扫廊下的落叶，还说：“若是日落前扫不完，今晚就别吃饭了！”
沈凝华披着蓑衣，拿着扫帚，在雨里一下一下地扫着。
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，混着汗水，浸湿了她的衣衫。她咬着牙，不肯吭声。
她知道，这是李氏的下马威，若是她敢反抗，只会落得更惨的下场。
小莲偷偷给她送来了一个馒头，塞到她手里时，声音都在发抖：“姐姐，快吃吧，别被姑姑看见了。”
沈凝华看着手里的白面馒头，眼眶一热。
这馒头虽然粗糙，却是她这几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。
她掰了一半递给小莲：“你也吃。”
小莲连连摆手：“我吃过了，姐姐你快吃。”
沈凝华没有勉强，将馒头塞进嘴里，慢慢嚼着。
馒头的麦香在嘴里散开，带着一丝暖意，却暖不透她冰凉的心。
就在这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，伴随着李氏谄媚的笑声：“梁公公，您怎么来了？稀客稀客啊！”
沈凝华的心猛地一沉。梁公公是外戚梁家的心腹太监，梁家如今权倾朝野，连皇帝都要让三分。
李氏一个小小的管事姑姑，怎么会认识梁公公？
她下意识地躲到了廊柱后面，屏住了呼吸。
只听梁公公冷哼一声，语气傲慢：“李氏，咱家交代你的事，办得怎么样了？”
李氏连忙赔笑：“公公放心，那沈凝华我正盯着呢！这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，还想攀高枝？我定叫她知道，在这长信宫里，谁说了算！”
“哼，算你识相。”梁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阴狠，“太傅林远山想把这丫头送进宫来搅局，梁家岂能容她？你给我盯紧了，若是她敢有半点异动，直接废了她！出了事，有梁家担着！”
沈凝华的身子瞬间僵住，如坠冰窟。
原来，李氏针对她，并非是看她不顺眼，而是受人指使。
梁家……林远山……她终究还是成了养父手里的棋子，成了朝堂博弈的牺牲品。
她紧紧攥着手里的扫帚，指节泛白。雨水打在她的脸上，冰冷刺骨。
她想起林远山在她入宫前说的话：“凝华，入宫之后，万事小心。唯有活下去，才有机会。”
活下去……
这三个字，像一道惊雷，在她的脑海里炸开。
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，她是阿尘，是那个在破庙里啃着冷馒头，却能笑着把半个分给小石头的阿尘。
她的命，要由自己做主！
梁公公和李氏的对话还在继续，沈凝华却已经听不清了。
她只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她不能再忍了。
但她也不能硬碰硬，她要藏拙，要隐忍，要在暗中积蓄力量，等待一个机会。
雨越下越大，淹没了庭院里的落叶，也淹没了沈凝华眼底的光。
傍晚时分，雨停了。沈凝华终于扫完了廊下的落叶，累得瘫坐在地上。
小莲扶着她，心疼地说：“姐姐，你都湿透了，快回屋换身衣服吧，别冻病了。”
沈凝华摇了摇头，看向小莲，目光沉沉：“小莲，你想不想离开这里？想不想过好日子？”
小莲愣了愣，随即眼圈红了：“想……可是，我们被安排到这里，是最低微的宫女，就连殿外的人都遇不到，怎么可能离开这里？”
“能的。”沈凝华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只要我们抓住机会，就一定能。”
她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，目光望向长信宫门外的方向。
那里，是通往御书房的路，是通往权力中心的路，也是她唯一的生路。
她的目光里，没有了往日的单纯，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。
深宫履冰，步步惊心。
但她，沈凝华，定要在这冰面上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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