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书房的日子,比长信宫要清闲许多,却也更加凶险。
沈凝华每日的差事,便是伺候皇帝研墨、递茶、整理奏折。
慕容珩待她极好,从不摆皇帝的架子,有时还会和她聊上几句诗书,或是问她一些民间的琐事。
沈凝华总是谨小慎微,言简意赅,从不逾矩。
她知道,帝王的宠爱,是最靠不住的东西。
今日可以对你笑脸相迎,明日便可以对你痛下杀手。
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,个个都是人精。
见沈凝华得宠,有人讨好,有人嫉妒,有人暗中使绊子。
沈凝华一一应对,不卑不亢,既不得罪任何人,也不让自己吃亏。
她的身边,始终有一道影子。
那是墨影。
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衣,沉默寡言,站在御书房的角落,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。
他的目光锐利如鹰,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,也时刻注视着沈凝华。
沈凝华知道他的存在,却从未主动和他说话。
她知道,他是皇帝的暗卫,是林远山的人,他的任务,是监视她,也是保护她。
这日,慕容珩在御书房批阅奏折,沈凝华在一旁研墨。
窗外的蝉鸣声聒噪,慕容珩皱了皱眉,放下手中的朱笔:“这蝉鸣,吵得人心烦。”
沈凝华微微一笑:“陛下若是心烦,不如听奴婢弹一曲琴?”
慕容珩挑眉:“你还会弹琴?”
“奴婢幼时学过一点。”
“哦?那便弹来听听。”
沈凝华取来放在御书房的古琴,拂去琴上的灰尘,指尖落在琴弦上,轻轻一拨。
悠扬的琴声,缓缓流淌而出。
弹的是《高山流水》。
琴声清越,如高山之巅的清泉,叮咚作响;如流水之畔的翠竹,沙沙摇曳。
慕容珩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,脸上露出一丝惬意的神情。
墨影站在角落,目光落在沈凝华的身上。
月光透过窗棂,落在她的脸上,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,指尖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着。
墨影的心,微微一动。
他想起林远山的嘱托:“墨影,沈凝华是我安插在宫中的棋子,你要护她周全,也要盯紧她。若是她有二心,不必留情。”
他也想起皇帝的命令:“墨影,这个宫女,朕很喜欢。你暗中护着她,别让她出事。”
护她周全,盯紧她。
这两个命令,像两座大山,压在他的心头。
他看着沈凝华,看着她纤细的背影,看着她指尖流淌出的琴声,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忍。
她本是个单纯的女子,却被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漩涡。
她的命运,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,便已经身不由己。
琴声渐歇,慕容珩睁开眼,眼中满是赞赏:“好!弹得好!没想到你一个宫女,竟有如此造诣!”
沈凝华放下琴,起身行礼:“陛下过奖了,奴婢只是略懂皮毛。”
慕容珩笑了笑,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御案,抬眸朝立在殿角的人影招手:“过来,朕有话问你。”
沈凝华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,脚步放得又轻又缓,走到他身侧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下,屈膝行礼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婢女应有的恭谨,目光只敢落在他明黄色的龙袍衣角上,半点不敢乱瞟。
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垂落的眼帘下,那双眸子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。
她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,挣脱这命运的枷锁。
慕容珩却不甚满意地蹙眉,伸手虚虚一捞,将她拽得近了些:“凑近点,仔细瞧瞧这个。”
说着,他拿起一本摊开的奏折,径直递到了她面前。
素白的宣纸上,朱红的批阅字迹与墨色的奏报文字泾渭分明,赫然是关于江南水灾的急奏。
沈凝华浑身一僵,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半步,头垂得更低,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颤:“陛下,使不得!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,“奴婢身份低微,岂能触碰奏折,更遑论窥探朝政要务?这不合规矩,若是传出去……”
话虽如此,她的心跳却骤然加速,指尖隐隐发痒。
这是僭越,是大忌,可这何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?
一个能让她在帝王面前,展露些许不同的机会。
“规矩?”
慕容珩挑了挑眉,指腹摩挲着奏折的封皮,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,却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,“朕说的话,就是规矩。”
他不顾她的抗拒,硬是将奏折塞进了她手里,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,惹得她又是一阵战栗。
这战栗里,有惶恐,更有一丝隐秘的兴奋。
“江南巡抚请求拨款赈灾,你且看看,说说觉得朕该如何处置?”
沈凝华握着奏折的手指泛白,纸张上的墨迹仿佛带着千斤重量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这是莫大的信任,更是刀尖上的试探。
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;可若是走对了,或许就能撬开那扇困住她半生的命运之门。
满殿寂静,唯有窗外的风声掠过檐角,发出呜咽似的声响。
沈凝华闭了闭眼,眼底的犹豫与挣扎转瞬即逝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绝。
指尖颤抖着,缓缓展开了那本奏折,逐字逐句地仔细看了起来,每一个字都像是刻进了心里,也像是在为自己的未来,赌上一场豪赌。
江南水灾,百姓流离失所,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。
江南巡抚请求拨款三百万两,用于赈灾和修缮堤坝。
沈凝华沉吟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陛下,江南水灾,关乎民生。若是处置不当,恐会引发民变。奴婢以为,拨款赈灾是必须的,但三百万两,未免太多。江南巡抚素有贪腐之名,若是将这笔钱尽数拨给他,恐怕会中饱私囊,百姓得不到半点实惠。”
慕容珩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:“那依你之见,该如何?”
“奴婢以为,可派钦差大臣前往江南,监督赈灾款项的发放。同时,开仓放粮,减免江南三年赋税,让百姓休养生息。至于修缮堤坝,可招募灾民参与,以工代赈,既解决了堤坝修缮的问题,又能让灾民有饭吃。”
沈凝华的话,条理清晰,句句切中要害。
慕容珩看着她,目光里满是惊讶。
他没想到,一个宫女,竟然有如此独到的政治见解。
“好!说得好!”慕容珩拍案叫绝,“朕就依你所言!”
他顿了顿,又看着沈凝华:“你这般聪慧,留在御书房当宫女,实在是屈才了。朕想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响。
墨影的脸色一变,身形一闪,便冲出了窗外。
只听几声闷响,随后便恢复了平静。
墨影走了进来,手中拿着一支淬了毒的弩箭,单膝跪地:“陛下,刺客已被解决。”
慕容珩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查!给朕查清楚,是谁派来的刺客!”
“是。”墨影领命,退了下去。
沈凝华的心跳得飞快。
刺客?是冲皇帝来的,还是冲她来的?
她看着慕容珩阴沉的脸色,心中明白,这深宫之中,危机四伏。
今日的刺杀,只是一个开始。
慕容珩看着沈凝华,眼中闪过一丝愧疚:“今日之事,吓到你了吧?”
沈凝华摇了摇头,语气坚定:“奴婢不怕。有陛下在,奴婢什么都不怕。”
慕容珩心中一暖,伸手握住她的手:“有你这句话,朕便安心了。”
他的掌心温热,带着一股霸道的力量。
沈凝华的心中,却没有丝毫的暖意,只有一片冰冷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和皇帝,已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。
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夜色渐深,沈凝华回到自己的住处。
这是皇帝特意为她安排的房间,就在御书房附近,比长信宫的耳房要好上百倍。
她刚关上门,窗外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是墨影。
他从窗外跳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药瓶,递给沈凝华:“这是解毒丸,你随身带着。今日的刺客,是冲你来的。”
沈凝华接过药瓶,心中一惊:“冲我来的?”
“是。”墨影的声音低沉,“刺客的目标,是御书房的宫女。你今日在陛下面前出尽了风头,有人容不下你。”
沈凝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。
是梁家?还是林婉柔?
她想起林婉柔,想起入宫前,她在太傅府里,看着自己时,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嫉妒。
恐怕,两者皆有。
她看着墨影,轻声问道:“你为何要帮我?”
墨影看着她,目光复杂:“我只是奉命行事。”
说完,他便转身,消失在夜色中。
沈凝华握着手中的药瓶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奉命行事吗?
她看着窗外的夜色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不管是谁,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,想要她的命,都没那么容易!
她打开药瓶,取出一颗解毒丸,吞了下去。
药丸入口即化,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。
这苦涩,就像这深宫的滋味,也像她的命运。
但她,甘之如饴。
因为她知道,只有尝遍了这苦涩,才能尝到最后的甘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