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上古遗迹归来,寒翊与李馨尘之间,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。那场直抵心魂的试炼,如同最猛烈的淬火,未曾损伤情谊分毫,反而将初生的倾慕与好感,锻打成了一种更深沉、更坚韧的连结。他们不再仅仅是因外表、家世、性情相悦而靠近的少年男女,而是在窥见过彼此内心最深处恐惧与渴望后,依然选择紧紧相握的同行者。
宫中生活依旧,但寒翊却敏锐地察觉到,李馨尘在独处时,偶尔会望着天际流云,或是抚摸着发间那根寻常木簪,眼神飘向遥远的、未知的虚空,带着一丝迷茫的探寻。他知道,那遗迹中的经历,那些模糊的熟悉感,那些无意识念出的古老音节,终究在她心底投下了涟漪。但她不问,他也不主动去揭。他信守着自己的诺言——无论她是谁,来自何方,他都会在她身边。这份沉默的守护,本身就是一种理解。
这一日,晚膳过后,寒翊被父皇寒天寒唤至御书房。与往日商讨政务或检查功课不同,书房内只有父子二人,气氛也显得格外沉凝。
寒天寒坐在宽大的书案后,并未批阅奏章,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桌面,目光落在窗棂外逐渐深沉的暮色中,眉头微锁,似乎心事重重。
“父皇。”寒翊行礼后,安静地侍立一旁,心中暗自猜测所为何事。
寒天寒收回目光,看向儿子,眼神复杂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翊儿,你与李家那丫头,近来可好?”
“回父皇,馨尘她很好,我们……”寒翊以为父皇是关心他的感情进展,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暖意,正欲回答,却被寒天寒抬手打断。
“朕知道你们情投意合,这是好事。”寒天寒的声音低沉,“但正因如此,有些事,朕需得更早让你知晓,让你心中有所防备。”
他站起身,踱到墙边一幅巨大的《北境疆域图》前,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各大势力,最终落在了与天寒国西北接壤的一片被特意用暗灰色渲染的区域——地府之国。
“你可知,‘地府’二字,在修炼界意味着什么?”寒天寒问道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寒翊心中一凛,正色答道:“传闻地府之国修行功法诡异,多涉阴魂、死气、诅咒之术,行事诡秘,为正道所不喜。其国主慕家,更是神秘莫测。但近百年,似乎与我天寒相安无事?”
“相安无事?”寒天寒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,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,只有深深的嘲讽与忌惮,“那只是表象,是毒蛇盘踞时的蛰伏。慕家历代国主,皆以‘斯文’为名,这一代的慕斯文,看似温吞平庸,实则……是朕数百年来,所见最是深不可测、也最是阴毒难防之人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视寒翊:“你与李馨尘感情日深,这是你的私事,但也是国事。因为你是我寒氏皇子,你的王妃,未来可能诞下的子嗣,都关系到国本。地府慕家,对我寒家坐拥‘极热极寒眼’这等天地奇观,早已垂涎千年。明的武力抢夺,他们没这个实力。但暗中的渗透、分化、腐蚀,却从未停止。”
寒翊屏息凝神,知道父皇即将说出极为重要的话。
“慕家最令人忌惮的,并非其军力或高端战力,而是两样东西。”寒天寒竖起两根手指,“其一,是他们对灵魂、对诅咒之道的诡异钻研,防不胜防。其二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眼中掠过一丝即便以他皇者心境也难以完全压抑的沉重与……痛色。
“便是一种名为‘魁柒’的奇毒。”
“魁柒?”寒翊心头一震,这个名字,他曾在爷爷寒宵东口中听过一次,当时爷爷那异常沉重的神色就让他印象深刻。如今从父皇口中再次听到,显然此毒非同小可。
“不错,‘魁柒’。”寒天寒的声音愈发低沉,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,“此毒并非自然生成,据古老残卷记载,乃是地府慕家某位惊才绝艳又疯狂无比的先祖,融合了至少九种天地间至阴至邪、至秽至怨之物,以无数生魂为祭,在九幽深处炼制而成。其性阴毒诡谲,难以形容。它不立即致命,却如附骨之疽,一旦侵入生灵体内,便会缓慢而无可逆转地侵蚀其灵力、肉身、乃至……神魂。”
寒翊倒吸一口凉气:“无法可解?”
“至少,目前已知的、流传于世的方法,无解。”寒天寒缓缓摇头,眼中痛色更浓,“此毒最可怕之处在于,它并非简单的破坏,更像是一种‘污染’与‘替换’。中毒者的灵力会逐渐被转化为带有‘魁柒’特性的、阴寒死寂的力量,肉身生机被不断吞噬,变得脆弱腐朽。而神魂……则会在这个过程中承受无尽的痛苦折磨,意识逐渐模糊,最终可能被毒中蕴含的某种邪恶怨念侵蚀同化,变成非生非死的怪物,或者……成为施毒者操控的傀儡。”
书房内一片死寂,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。寒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侵蚀灵力、肉身、神魂,最终可能沦为傀儡……这哪里是毒,简直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!
“父皇,您为何……”寒翊隐约猜到了什么。
寒天寒闭上眼,再睁开时,已恢复了帝王的平静,但那平静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寒潭:“因为你的皇叔,朕的亲弟弟,寒天冽……便是死于‘魁柒’之毒。”
尽管有所预感,亲耳听到,寒翊还是浑身剧震。他从未见过这位皇叔,只听宫人偶尔提及,说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皇子,却在百年前一次边境冲突后神秘陨落,成为皇室禁忌。
“当年,你皇叔天资更胜于我,是父皇最属意的继承人。一次地府之国的小规模挑衅,他主动请缨前去处理,意在震慑。过程很顺利,他甚至小胜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慕斯文半招。然而,凯旋回朝后不过三月,他便开始出现异状。”寒天寒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,但微微颤抖的指尖,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“起初只是灵力运转略有滞涩,以为是旧伤。后来,灵力属性开始变得阴冷,肉身出现莫名的灰色斑痕,生机飞速流逝。宫中供奉、乃至你爷爷亲自出手,动用国库无数奇珍,请动大陆数位丹道圣手,皆束手无策。我们眼睁睁看着他,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天才,变成形销骨立、日夜被神魂剧痛折磨的废人,最终……在一个寒夜里,咽下最后一口气。死时,他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灰色死气,眼瞳中,竟残留着一丝慕斯文那特有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笑意。”
寒天寒一拳重重砸在书案上,坚硬的万年铁木桌面,竟被砸出一个清晰的拳印裂痕。
“没有证据。现场处理得很干净,慕斯文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,地府之国也矢口否认。但我们都知道,是他做的。他用你皇叔的命,用‘魁柒’之毒,给了我们寒家一记响亮的耳光,也宣告了这种无形利刃的存在。”
寒翊听得遍体生寒。他无法想象,亲眼看着至亲兄弟在那样恶毒的折磨中缓缓死去,父皇和爷爷当时是怎样的心情。这不仅仅是丧亲之痛,更是对敌人阴毒手段的无力与滔天恨意。
“自那以后,”寒天寒缓缓松开拳头,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,但那冷静下是更深的决绝与警惕,“‘魁柒’之毒,便是我寒氏皇族最高级别的禁忌。朕与你爷爷,穷尽百年心血,暗中搜寻一切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,研究其特性,寻找可能的破解之法,哪怕只有一线希望。同时,对地府之国,尤其是慕斯文的一切动向,监控提升到最高等级。他们送来的一草一木,一人一物,都需经过最严苛的检查。”
他看向寒翊,目光灼灼:“朕告诉你这些,不是要你此刻就去复仇,也不是要你惶惶不可终日。而是要你明白,你即将拥有的幸福,你所珍视的一切,在有些人眼中,是可以不择手段去摧毁、去掠夺的目标。你的单纯,你的重情,是你的优点,也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弱点。尤其是你对李馨尘的感情……”
寒天寒走近几步,双手按住寒翊的肩膀,力量沉重:“保护好她,也保护好你自己。不要给慕斯文,给‘魁柒’之毒,任何可乘之机。这不仅是情爱,更是责任。朕……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了。你明白吗?”
寒翊从父皇眼中,看到了深藏的、属于父亲的恐惧与恳求。他心中仿佛被重锤击中,又酸又胀,又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灌注进来。他挺直脊背,迎着父皇的目光,一字一句,斩钉截铁:
“儿臣,明白!儿臣发誓,必竭尽所能,守护馨尘,守护家人,绝不让皇叔的悲剧重演!那‘魁柒’之毒……”他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,“若它敢来,儿臣必以命相搏,也绝不让其得逞!”
看着儿子眼中瞬间褪去最后一丝青涩、变得如同北境玄冰般坚毅冷冽的光芒,寒天寒心中既痛又慰。他拍了拍寒翊的肩膀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:“好,记住你今天的话。去吧,此事不必对他人言,尤其不要吓到李馨尘那孩子。但心中,需常存此惕厉。”
寒翊重重点头,行礼告退。走出御书房时,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百倍,背脊却挺得笔直。夜色已浓,宫灯在寒风中摇曳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仿佛一个骤然成长、开始独自背负阴影的守护者。
他没有立刻回宫,而是屏退随从,独自登上了皇城中最高的“观星台”。这里平日是观测星象、接引星辰之力辅助修炼之所,今夜无星,只有浓厚的铅云低垂,北风呼啸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,消化父皇那番话带来的冲击。皇叔的惨死,“魁柒”之毒的阴毒诡谲,地府慕家尤其是慕斯文那潜藏于温顺表象下的致命獠牙……这一切,与他近日沉浸在其中的、与馨尘之间那份纯净美好的感情,形成了极其尖锐、极其残酷的对比。
仿佛他刚刚触摸到天堂的温暖,地狱的阴影就已如跗骨之蛆,悄然蔓延而至。
“翊哥哥?”一个轻柔的、带着担忧的声音,自身后响起。
寒翊霍然转身,只见李馨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观星台上。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雪狐斗篷,在寒风中显得纤细脆弱,小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白,正仰着头,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,眼中满是关切。
“馨尘?你怎么来了?这里风大。”寒翊连忙上前,想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她披上。
李馨尘却轻轻按住他的手,摇了摇头,目光依旧停在他脸上:“我见你从陛下那里出来,脸色很不好,一个人往这边走……心里有些不安,就跟来了。翊哥哥,是……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
她的感知总是如此敏锐。寒翊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却固执地想要分担他忧虑的模样,心中那座刚刚因听闻惨剧和阴谋而冰封起来的堡垒,悄然裂开一道缝隙,涌出温热的暖流。父皇让他不要吓到她,但他也不想对她隐瞒自己的情绪。
“没什么大事,”他放缓了声音,将她的手握在掌心,试图温暖她冰凉的手指,“只是父皇交代了一些事情,关于……边境防务,还有一些潜在的敌人。觉得肩上的担子,一下子重了许多。”
这不算完全说谎,只是隐去了最核心、最残酷的部分。
李馨尘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追问细节,只是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他的手背上,轻轻地说:“我知道,你是皇子,将来要承担很多很多责任。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大忙,但是……”她抬起头,目光纯净而坚定,仿佛能穿透夜色与寒风的阻隔,直直看进他心底,“但是,无论发生什么,无论你要面对什么,我都会在你身边。你累的时候,可以靠着我;你难过的时候,可以跟我说;你愤怒的时候……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生气。”
她顿了顿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声音更轻,却字字清晰:“翊哥哥,你不是一个人。你的担子,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。哪怕只能分担很小很小的一点,我也想陪着你。”
没有华丽的辞藻,没有山盟海誓,只是最朴素、最真诚的意愿表达。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。寒翊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热流冲上眼眶,他猛地将李馨尘拥入怀中,紧紧地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,用她的温暖,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与沉重。
“馨尘……”他将脸埋在她带着清香的发间,声音闷闷的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谢谢你。”
李馨尘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,伸出手臂,轻轻环住他结实的腰身,给予无声的安慰与支持。寒风在两人身边呼啸而过,却无法侵入这方由彼此体温和心意构筑的小小天地。
许久,寒翊的情绪平复下来。他松开怀抱,却没有放开她的手,而是牵着她,走到观星台的边缘,望着下方被夜色和灯火勾勒出轮廓的庞大皇城,以及更远处,那隐没在黑暗中的、辽阔无垠的北境疆土。
“馨尘,你说……什么是永恒?”寒翊忽然问道,声音飘散在风里。
李馨尘微微一怔,随即认真地思索起来。她想起上古遗迹中那考验“瞬间与永恒”的幻境,想起那些古老壁画上可能早已化为尘土的恋人,想起身边这个人温暖的掌心。
“我以前觉得,永恒是星辰,是日月,是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。”她轻声说,目光悠远,“但现在我觉得……或许永恒,并不是时间的长度。”
“哦?”寒翊侧头看她。
“就像天上的流星,划过夜空只有一瞬,但那刹那的璀璨光华,却能被人记住很久很久。就像灵花谷石壁上那模糊的画,作画的人早已不在,但他们想要相守的心意,却通过这痕迹,传递给了千年后的我们。”李馨尘转过头,望着寒翊,眼眸在暗夜中亮如星辰,“所以,永恒也许不是‘一直存在’,而是‘永远被铭记’,是‘那一刻的心意,穿越了时光的阻隔,依然能引起共鸣’。”
寒翊心中大震。馨尘的话语,与那上古试炼光影所说的“刹那心意,可证永恒”,何其相似!这不仅仅是巧合,更像是一种源自她灵魂深处的、本能的领悟。
“那……如果美好的事物注定短暂,比如流星,比如花期,比如……”寒翊没有说下去,但李馨尘明白他未竟之言中的恐惧——比如他们此刻紧握的幸福。
“那就让它在存在的时候,尽情绽放光华。”李馨尘握紧了他的手,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,“记住它最美的样子,珍惜拥有它的每一刻。然后,带着这份记忆和它给予的温暖,继续走下去。刹那的芳华,若能照亮前路,温暖余生,那它在心里,便是永恒。 翊哥哥,我们无法预知未来有多长,但我们可以决定,当下的每一刻,是否无悔,是否真心。”
她仰起脸,对他绽开一个清浅却无比温暖的笑容,那笑容仿佛能融化北境最坚硬的寒冰:“所以,不要为遥远的、未知的阴影太过忧虑。至少此刻,我们在一起,我们能看见彼此眼中的光,能感受到手心的温度。这,不就是最真实的‘现在’吗?把握住每一个‘现在’,串联起来,或许就是我们能创造的、属于自己的‘永恒’。”
夜风依旧凛冽,铅云厚重,不见星月。但寒翊却觉得,眼前少女的笑容,比任何星辰都要明亮,她的话语,比任何篝火都要温暖。父皇带来的沉重阴霾,皇叔惨死带来的冰冷愤怒,对“魁柒”之毒的深深忌惮……并未消失,但它们被一股更柔和、更坚韧的力量包裹、安抚、转化为前行的动力,而非压垮心灵的巨石。
他不再说话,只是伸出手,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温柔地捋到耳后,然后,俯身,在她光洁的额头上,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、不带丝毫情欲、唯有无限怜惜与承诺的轻吻。
李馨尘脸颊绯红,却没有躲闪,只是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,感受着那一点温热烙印在皮肤上,也深深烙进心里。
这一刻,没有言语,但两颗心,在凛冽的寒风与沉重的夜色中,靠得无比之近。他们或许无法洞彻真正的永恒奥秘,但在此刻,他们彼此相知,心意相通,愿意携手去面对一切已知与未知的风雨。这份“相知于无声”的默契与承诺,或许,便是他们在漫长而未知的命运长河中,所能锚定的、第一块坚实的基石。
观星台下,皇城万千灯火,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,静静闪烁。而在那灯火无法照亮的、最深沉的黑暗里,似乎有某种无形的、阴冷的目光,曾短暂地扫过这高台,又无声无息地隐去,仿佛只是夜鸟掠过投下的虚影。
但寒翊揽着李馨尘肩膀的手臂,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。他目光扫过下方某个阴影角落,眼神锐利如刀,随即又恢复平静。
未来的风雨或许狂暴,但至少此刻,他们拥有彼此,拥有这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、更加璀璨的“相知”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