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灵花谷归来，寒翊觉得整个天地都明亮了几分。那些繁复的宫廷礼仪、若有似无的审视目光，甚至父皇偶尔流露的深沉忧虑，都被心底那份悄然扎根的、甜蜜而坚实的温暖所柔化。他与李馨尘的见面愈发频繁，不再局限于皇城高墙之内。天寒国都繁华的街市，郊外静谧的雪山湖畔，甚至是一些只有本地老饕才知晓的偏僻食肆，都留下了他们成双的身影。
感情在每一次默契的微笑，每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触碰，每一次关于星辰、关于修行、关于路边一朵无名小花的低声交谈中，悄然生长，枝繁叶茂。这份感情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折，却如涓涓细流，浸润心田，纯粹得让寒翊几乎忘记了身为皇子的一切重负，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寻常、也最幸运的少年郎。
这一日，他们相约前往距离都城更远些的“落星湖”。传说上古时有星辰碎片坠落于此，砸出巨坑，经年累月形成湖泊。湖水幽蓝，深不见底，即便在最凛冽的寒冬亦不结冰，湖心时有氤氲的星辉雾气升腾，颇为神异。
两人共乘一骑，是寒翊的坐骑“踏雪乌骓”，通体乌黑，四蹄雪白，神骏非凡，却对李馨尘格外温顺。骏马奔驰在雪山间的古道上，风声呼啸，她却安稳地靠在寒翊怀中，发丝轻轻拂过他的下颌，带着淡淡的、似有若无的清雅香气。
“翊哥哥，你看那边！”李馨尘忽然指着远处一片被七彩云雾笼罩的山坳，声音里带着惊奇，“那里的灵力波动，好像有些特别，和周围都不一样。”
寒翊顺着她所指望去，凝神感知。果然，那片山坳看似平常，但以他皇族《冰皇诀》的灵力去感应，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精纯古老的灵力流，与周遭冰雪环境的灵力属性迥异，更偏向于一种温润的、充满生机的木属，甚至带着点……灼热？
“确实古怪。”寒翊勒住马匹，眉头微挑，“这北境苦寒之地，除了‘极热极寒眼’附近，极少有如此精纯活跃的木、火属性灵力自然汇聚。莫非又是一处类似灵花谷的秘境？”
两人对视一眼，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。少年心性，最是喜爱探索未知。寒翊艺高人胆大，加之暗处必有皇室影卫跟随，并不如何担心危险。李馨尘虽看似柔弱，但修为亦是不弱，更有一股天然的灵秀通透，对灵气感知尤为敏锐。
“去看看？”寒翊笑问。
“嗯！”李馨尘用力点头，眼眸亮晶晶的。
将踏雪乌骓留在外围，两人运起身法，如两只轻灵的雪鹞，悄无声息地掠向那片七彩云雾。越是靠近，那独特的灵力波动便越是明显，空气中甚至开始飘散着一种混合了百花芬芳与阳光暖意的奇异气息，与四周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。
穿过一层看似浓厚、实则并无实质阻碍的七彩光雾，眼前豁然开朗。一片与灵花谷相似、却更加精致、更显“人工”痕迹的谷地呈现在眼前。谷中温暖如春，奇花异草的种类比灵花谷更为繁多珍贵，许多甚至是外界早已绝迹的品种。一条完全由乳白色灵液汇聚成的小溪潺潺流过，溪水叮咚，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雾气。更奇特的是，谷地中央，矗立着几座残破的、爬满藤蔓与苔藓的玉石建筑遗迹，看其风格，古朴苍凉，绝非当代之物。
“这里……好像是一处上古遗迹？”李馨尘轻声说道，脚步不自觉地放轻，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。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残垣断壁上雕刻的一些模糊纹路上，那些纹路与灵花谷石洞中的符号有几分相似，却更加复杂玄奥。
寒翊也感觉到了此地的不同寻常。不仅仅是因为遗迹和珍稀花草，更因为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、难以言喻的“场”。这“场”并无恶意，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威压与审视的意味，仿佛在无声地探测着闯入者的心性与灵魂。
“小心些，跟紧我。”寒翊自然而然地握住李馨尘的手，将她护在身侧，体内《冰皇诀》悄然运转，一丝凛冽的寒气在周身萦绕，既是防护，也是试探。
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入遗迹范围。残破的玉石地面光滑如镜，倒映着两人的身影。四周寂静无声，连风声和鸟鸣都消失了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。空气仿佛凝固了，那种被“注视”的感觉越发清晰。
忽然，李馨尘“咦”了一声，挣脱寒翊的手，快步走到一处半坍塌的玉壁前。那玉壁上，保存相对完好地刻画着一幅壁画。壁画的内容，正是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形，衣着古朴，姿态亲密，与灵花谷石洞中所见极为相似。而在他们上方，不再是简单的双生花符号，而是一副更加宏大、也更加模糊的画面：似乎是一株顶天立地、一半燃烧着金色火焰、一半凝结着湛蓝冰霜的巨树虚影，树下，是无数生灵匍匐礼拜的景象。
“这树……”李馨尘伸出手，指尖悬在壁画上那株奇特的巨树虚影上，眼神再次变得有些恍惚，“我好像……梦到过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异变陡生！
那幅壁画仿佛被她的气息和话语激活，骤然爆发出柔和却沛然莫御的金蓝双色光芒！光芒并不刺眼，却带着一股古老而浩瀚的意志，瞬间将两人笼罩其中。
“馨尘！”寒翊大惊，一步跨前想要将她拉回，然而光芒流转，他感觉自己仿佛撞进了一片粘稠的、无形的力场之中，动作瞬间变得迟缓无比。更令他心悸的是，怀中的李馨尘身体微微颤抖，双眸紧闭，眉心处，一点微弱的、温暖的金红色光芒正在明灭不定，与她平日里清澈温润的气息截然不同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与古老。
“馨尘！你怎么了？醒醒！”寒翊焦急呼唤，试图运转灵力对抗这片力场，却发觉自己精纯的冰皇灵力一进入这金蓝光芒范围，就如同泥牛入海，被迅速同化、消融，反而那光芒中传来的威压更甚。
李馨尘对他的呼唤恍若未闻。她仿佛沉浸在某种幻境之中，眉头时而紧蹙，时而舒展，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，依稀可辨是几个重复的音节，拗口而古老，绝非当世任何语言。
就在这时，遗迹中央，那座保存相对最完好的、形似祭坛的玉石建筑，忽然嗡嗡震动起来。祭坛表面，那些早已黯淡的玄奥纹路次第亮起，与壁画、与笼罩他们的光芒同源的金蓝二色光华流淌，最终汇聚于祭坛顶端。
光影交错，渐渐凝聚成形。并非实体，而是一道由光芒构成的、略显虚幻的身影。那身影高冠古服，面容模糊，只有一双眼睛，清澈、温和，却又仿佛看透了万古沧桑，静静地“望”着被光芒笼罩的两人，更确切地说，是“望”着李馨尘。
一个平和、中性、直接在两人心底响起的声音缓缓传来：
“血脉的微光……穿越无尽轮回的呼唤……试炼，开启。”
“试炼？”寒翊心中警铃大作，将李馨尘更紧地护在身后，哪怕明知这举动在如此伟力面前可能毫无意义，“什么试炼？我们无意冒犯，只是偶然闯入此地！”
那光影并未回答寒翊的问题，只是继续用那平直的声音陈述：“执念与守护，私情与大爱，瞬间与永恒……心有灵犀，可渡迷津；灵犀蒙尘，永困方寸。”
话音刚落，笼罩他们的金蓝光芒骤然变化。周围的遗迹、花草、天空全都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、不断变幻色彩的混沌虚空。虚空中，浮现出无数光影交织的画面碎片。
寒翊看到了自己——年幼时缠着父皇要糖吃却被严厉教导；少年时第一次练剑受伤，母后心疼的泪光；大哥寒霜将自己架在脖子上，在雪原上狂奔大笑；二哥寒冰偷偷带他溜出宫，去看市井杂耍；还有……李馨尘在灵花谷中，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的瞬间……
画面美好而温暖，却飞速流转，仿佛在告诉他，这一切都如指尖流沙，终将逝去。
紧接着，画面一变。他“看到”了垂垂老矣、缠绵病榻的自己和李馨尘，在无尽的悔恨与无力中相顾无言；“看到”了皇城陷落，亲人罹难，李馨尘在他怀中香消玉殒；“看到”了自己孤身一人，站在尸山血海之巅，脚下是仇敌的尸骨，眼中却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冰冷……
痛苦、恐惧、绝望、愤怒……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，冲击着他的心神。耳畔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低语、在诱惑、在质问：
“抓住眼前欢愉，管什么身后洪水滔天？”
“守护？你太弱小了，你什么都守护不了！”
“仇恨吧，毁灭吧，让一切为你所爱陪葬！”
“永恒不过是虚妄，唯有此刻的拥有才是真实！”
寒翊咬紧牙关，额角青筋暴起，冷汗涔涔而下。他修炼的《冰皇诀》本就注重心性沉凝，此刻全力运转，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。他知道，这是幻象，是考验！但那些画面，那些情绪，太过真实，直指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渴望。
“不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”他低声嘶吼，眼神在迷乱与挣扎中闪烁，“我要守护……守护我所爱的一切……无论是瞬间，还是……永恒！”
他艰难地转过头，看向身旁的李馨尘。她同样双眸紧闭，娇躯微颤，脸上交织着甜蜜、悲伤、恐惧、坚定种种复杂神色，显然也在经历着属于自己的幻境考验。但她的手中，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，哪怕在无意识的幻境中，也不曾松开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，如同混沌中的一点微光，瞬间照亮了寒翊混乱的心神。
“馨尘……”他喃喃道，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。掌心传来的触感，那份真实的、微弱的温暖，让他狂躁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。
他想起了灵花谷石洞中，两人在古老岩画前的誓言；想起了落星湖畔，她靠在他怀中时发间的清香；想起了她论道时，眼中对“永恒”的纯粹向往，以及对“瞬间美好”的珍视……
“刹那芳华，亦可永恒于心；若失本心，亘古亦是煎熬。”不知是心底自然涌现的明悟，还是这试炼之地的引导，这句话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寒翊的脑海。
几乎与此同时，一直闭目颤抖的李馨尘，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，眉心那点金红色光芒骤然变得稳定而明亮。她并未睁开眼，却用尽全身力气，回握住了寒翊的手，声音虽轻，却带着一种穿透幻境的坚定：“翊哥哥……我在。真的，假的，都不要怕……我们一起……”
“我们一起！”寒翊低吼出声，不再抗拒那些纷至沓来的幻象与情绪，而是运转心法，将所有的恐惧、贪恋、愤怒，都化作一股无比强烈的、想要守护身边之人的执念与决心。冰皇灵力不再试图对抗周围的混沌光芒，反而与李馨尘身上散发出的、温暖而坚韧的气息隐隐交融。
冰与火，本应相克，此刻在这奇异的试炼空间，在两人心意相通的瞬间，竟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与平衡。虽然微弱，却真实不虚。
“善。”
那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，不带任何情绪，却仿佛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……满意？
漫天幻象如潮水般退去，金蓝光芒收敛。他们依然站在那片上古遗迹之中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刹那错觉。但两人苍白的脸色、交握的、汗湿的手，以及眼底残留的悸动与更加深沉的情谊，都证明着那并非梦幻。
祭坛顶端的光影，比刚才略微黯淡了一些，那双清澈的眼睛，似乎多看了一眼李馨尘眉心已然平复的金红光芒，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。
“执念可斩枷锁，亦可成心魔。守护可为信念，亦可化樊笼。刹那芳华，非是永恒；刹那心意，可证永恒。 尔等，可明悟？”
这番话玄奥难明，却仿佛带着某种直指人心的力量。寒翊与李馨尘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明悟与思索。他们似乎懂了一些，又似乎更加困惑。
“晚辈愚钝，不敢言明悟。但今日幻境所见，皆由心而生。晚辈只知，心之所向，身之所往，但求无愧，不论永恒刹那。”寒翊深吸一口气，对着光影恭敬行礼，朗声答道。经历了方才的心神冲击，他的声音虽还有些沙哑，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清澈坚定。
李馨尘也盈盈一礼，轻声道：“幻象万千，唯心是真。珍惜眼前人，做好当下事，便是对‘永恒’最好的回答。”
光影沉默了片刻，缓缓道：“善。缘起缘灭，自有定数。此地非尔等久留之所，去吧。”
话音落下，祭坛光芒彻底熄灭，那光影也消散无踪。笼罩遗迹的那种奇异“场”悄然褪去，四周重新响起了风声与隐约的鸟鸣。方才的一切，仿佛只是古老遗迹对闯入者的一次无意识的、残留的回应。
寒翊和李馨尘不敢多留，互相搀扶着，迅速退出了这片山谷。直到重新穿过七彩云雾，感受到外界熟悉的凛冽寒气，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，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。
“刚才……那是？”李馨尘心有余悸，脸色依旧有些发白。
“一处上古遗留的试炼之地，或许与布下此地的前辈有关，也可能……与你有些关联。”寒翊看着她，目光深沉。李馨尘在幻境中眉心的异象，那古老的音节，以及光影对她似乎额外的关注，都让他心中疑窦丛生。
李馨尘低下头，看着自己的手，喃喃道：“我也不知道……只是看到那些壁画，听到那些声音，心里就很难过，又很温暖……好像忘了很久很久的事情，就要想起来，却又想不起……” 她抬起头，眼中带着迷茫和一丝不安，“翊哥哥，我是不是……很奇怪？”
“不奇怪。”寒翊握住她的手，语气坚定而温柔，“无论你是什么人，来自哪里，有怎样的过去，你就是李馨尘，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。其他的，都不重要。若那过去找来，我们一起面对；若它永远沉寂，那便让它沉寂。”
他顿了顿，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：“就像那光影说的，‘珍惜眼前人，做好当下事’。我们现在都好好的，不是吗？”
李馨尘看着他温暖坚定的眼神，心中的迷茫和不安渐渐被抚平。是啊，无论过去如何，此刻他就在身边，未来他们也将一起走下去。这就足够了。她用力点头，回给他一个同样温暖的笑容：“嗯！”
归途的气氛，与来时已然不同。少了几分纯粹的欢快，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，以及一种历经考验后、更加密不可分的心灵贴近。他们没有再说话，只是依偎在一起，听着马蹄声和风声，看着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，交融在一起。
回到宫中，天色已晚。寒翊将李馨尘送至暂居的宫苑外，目送她身影消失，脸上的温柔笑意才缓缓敛去。他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，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。
那上古遗迹，那神秘的试炼，那直指人心的幻象，还有馨尘身上显露的异状……这一切，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。他隐隐觉得，自己和馨尘，似乎卷入了一股看不见的、古老的洪流之中。
“刹那心意，可证永恒……” 他低声重复着光影最后的话语，又想起馨尘在幻境中那句“真的，假的，都不要怕……我们一起……”，心中那片因为定亲、因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变得格外柔软的地方，悄然生出了一根坚硬的支柱。那是责任，是守护的决心，也是面对未知的勇气。
他需要力量，更强的力量。不是为了征伐，只是为了守护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宁静。
转身，他向着皇宫深处，那“极热极寒眼”所在的禁地方向望去。或许，是时候更加刻苦地修炼了。父皇和爷爷说得对，这个世界，远比他看到的要复杂。
然而，寒翊并不知道，在他与李馨尘探索那上古遗迹、经历试炼之时，遗迹外围某处空间，曾泛起一丝极其细微、与那金蓝光芒同源、却更加晦暗古老的波动。而在更遥远的、视线与感知都无法触及的维度，一双仿佛由星辰与混沌构成的眼睛，似乎于无尽的沉睡中，极其短暂地睁开了一线，朝着神祇大陆，朝着天寒国，投来了微不足道的一瞥。那目光中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，与更深的、无法解读的疲惫。
“又一道……微弱的回响么……轮回啊……”
一声几乎不存在的叹息，湮灭在永恒的虚无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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