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行第七日,林默踏入黑山城地界。
与青岚城的规整繁华不同,黑山城依山而建,房屋错落,街道随山势起伏。这里靠近北疆荒原,民风彪悍,街上随处可见带刀佩剑的武者,空气中弥漫着皮革、矿石和牲畜混杂的气味。
林默找了间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。他需要先摸清情况——老烟斗是谁?在哪里?那封信是谁留下的?母亲当年为何离家?
更重要的是,他必须小心隐藏身份。林家虽在青岚城势大,但手还伸不到黑山城。真正要警惕的是云澜宗——苏清雪说过三日后接他,他却杀了林峰逃亡,云澜宗会如何反应?
“或许……她早已忘了我这个‘废体’。”林默自嘲一笑,将粗布斗篷的兜帽拉低,走进客栈大堂。
大堂嘈杂,几桌武者正在喝酒划拳。林默选了角落位置,要了一碗素面,静静听着周围的议论。
“听说了吗?北边荒原最近不太平,好几个采药队失踪了。”
“何止!前天老赵家的商队回来,说看见‘黑风’了,那玩意儿邪性得很,刮过去的地方,活物全变干尸!”
“城主府已经悬赏了,谁能查明真相,赏五百灵石!”
林默低头吃面,心中却是一动。干尸?这描述与荒庙僵尸的吸食精血颇为相似。难道黑山城附近也有养尸邪修?
正思索间,客栈门帘被掀开。
一道月白身影走了进来。
大堂瞬间安静了几分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人身上——女子,双十年华,面容清丽如雪,眉心一点朱砂痣,气质出尘。她穿着简朴的布衣,但腰佩长剑,步履轻盈,显然不是寻常百姓。
林默手中的筷子顿住了。
苏清雪。
她怎么会在这里?
苏清雪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林默。她走到柜台前,声音清冷:“一间上房,安静些的。”
掌柜连忙应声,亲自引她上楼。经过林默桌旁时,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目光似乎扫过他的斗篷兜帽,但并未停留。
林默心跳加速。她认出我了?不,应该没有。我气息内敛,又穿着粗布衣,与当初在林家时判若两人。
但……太巧了。云澜宗外门执事,为何独自出现在这北疆边城?
他匆匆吃完面,回到自己房间,闩上门,背靠门板深吸一口气。黑石在怀中微微发烫,仿佛在提醒什么。
入夜,林默决定外出探查。
黑山城夜市热闹,但林默专挑僻静小巷走。他要去城西的“鬼市”——那是黑山城地下消息流通之处,或许能打听到老烟斗的消息。
鬼市藏在一条废弃矿道里,入口隐蔽,需对暗号才能进入。林默用三枚铜钱买通引路人,钻进昏暗的矿道。
两侧岩壁上挂着油灯,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。摊位杂乱,卖的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:盗墓得来的陪葬品、来历不明的秘籍、甚至还有关在笼里的异兽幼崽。买家卖家都压低声音,交易迅速。
林默在一个卖旧书的摊位前停下,翻看几本泛黄的地方志,状似无意地问:“老板,可听说过‘老烟斗’这人?”
摊主是个独眼老者,瞥了他一眼,伸出三根手指:“三个问题,三十灵石。”
林默从怀里摸出三块下品灵石——这是从林峰身上搜刮来的。老者收起灵石,压低声音:“老烟斗不是人名,是个绰号。本名不知,只知道他三十年前就在黑山城混,专门倒卖‘古物’——你懂的,就是墓里出来的那些。”
“他在哪?”
“行踪不定。但每月十五,他会在城南土地庙后墙根下摆摊,只卖三件东西,卖完就走。”
“他长什么样?”
“总是披着破蓑衣,戴斗笠,看不清脸。但手里永远攥着一根铜烟斗,烟锅特大,据说是个老物件。”老者顿了顿,“最近不少人找他,你小心点,找他的人……有些不太对劲。”
林默心头一凛:“怎么不对劲?”
“问题问完了。”老者闭上独眼,不再开口。
林默知道规矩,不再多问。他离开摊位,在鬼市里又转了几圈,买了些疗伤药和一张黑山城周边地图。正要离开时,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月白身影。
苏清雪也在鬼市。
她站在一个卖符箓的摊位前,正拿起一张泛黄的符纸仔细端详。昏黄灯光下,她的侧脸线条柔和,眉心朱砂痣如一点寒梅,与这污浊混乱的鬼市格格不入。
林默下意识想避开,但苏清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转头看了过来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。鬼市的嘈杂声远去,只有岩壁滴水声清晰可闻。
苏清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恢复平静。她放下符纸,朝林默走来。
“借一步说话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不容拒绝。
两人走到矿道一处僻静岔口。苏清雪布下一道隔音结界,这才看向林默:“林家的事,我听说了。”
林默沉默。
“林峰死了,你父亲对外宣称你练功走火,暴毙而亡。”苏清雪注视着他,“但我知道你还活着。只是没想到,你会来黑山城。”
“仙子是来抓我回去的?”林默手按在腰间——那里藏着半截断刀,虽不称手,但总比空手强。
苏清雪却摇了摇头:“云澜宗不缺一个外门弟子,更不会为一个‘已死’之人兴师动众。我来黑山城,是为别的事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:“最近三个月,北疆三城陆续发生‘干尸案’,死者皆精血被吸干,疑似邪修作祟。宗门派我暗中调查。而根据线索,黑山城可能是源头。”
林默心中一动:“仙子可查到什么?”
“暂时没有。”苏清雪目光落在他脸上,“但你身上……有阴邪之气残留,虽然很淡。你遇到过什么?”
林默犹豫片刻,将荒庙僵尸之事简要说了一遍,但隐去了黑石和万佛朝宗的部分,只说自己侥幸逃脱。
苏清雪听完,眉头微蹙:“僵尸、养尸符……看来确实有邪修在此布局。你刚才在打听‘老烟斗’?”
“仙子也知此人?”
“他是关键线索。”苏清雪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,“三日前,我在一处案发现场找到这个,上面残留的气息,与老烟斗惯用的‘阴魂香’一模一样。他很可能与邪修有牵连,或者……知道内情。”
林默接过玉简,触手冰凉,确实有股淡淡的、类似檀香却更阴郁的气味。他想起那封信——“老烟斗会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事”。
母亲……会与这些邪修之事有关吗?
“你在想什么?”苏清雪问。
林默抬头,对上她清澈的眼眸。鬼使神差地,他问:“仙子为何信我?我如今是逃犯,还与命案有牵连。”
苏清雪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那日启脉大典,你看玄晶的眼神……我在很多人脸上见过绝望、愤怒、不甘。但你眼里只有平静,还有一种……执拗的光。那时我便想,此子心性,绝非池中之物。”
她顿了顿,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:“况且,你若真是邪修同党,又怎会孤身来这龙潭虎穴?”
那笑意很浅,却如冰雪初融,让林默心头一跳。
他忽然发现,苏清雪其实很美。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美,而是清冷如月、含蓄如梅的美。尤其当她卸下“云澜宗执事”的疏离感,露出这般浅笑时,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。
“仙子……”林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叫我清雪吧。”苏清雪收起结界,“此地不宜久留。你若信我,明日午时,城南土地庙见。老烟斗每月十五摆摊,明日正是十五。”
她转身欲走,又回头补了一句:“小心些。黑山城的水,比你想的深。”
月白身影消失在矿道拐角。
林默站在原地,良久,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怀中黑石微微发烫,仿佛在呼应他此刻加速的心跳。
他忽然觉得,这昏暗污浊的鬼市,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。
次日午时,城南土地庙。
这庙比荒庙更破败,香火早绝,只剩半截土地公塑像歪倒在供桌上。庙后墙根下,果然有个披蓑衣戴斗笠的身影蹲在那里,面前铺着一块脏布,摆着三件东西:一个生锈的香炉、半块残碑、一本无字书。
正是老烟斗。
林默与苏清雪隐在庙旁槐树后,远远观察。老烟斗蹲在那里一动不动,如泥塑木雕,只有手中那根铜烟斗偶尔冒出一缕青烟,气味正是阴魂香。
“他等了半个时辰,无人问津。”苏清雪低声道,“但周围至少有四拨人在盯梢——左前方巷口两个,右后方屋顶一个,对面茶楼二楼窗口一个。还有……”
她目光扫过庙前空地:“地下还藏着一个,土遁术练得不错,但呼吸太重。”
林默暗暗佩服。他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窥伺,但苏清雪却连人数、位置、甚至功法都判断得一清二楚。云澜宗执事,果然名不虚传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他问。
“等。”苏清雪声音平静,“盯梢的人也在等。等真正买主出现,或者……等老烟斗离开。”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日头西斜,老烟斗终于动了。他收起三件东西,裹进包袱,起身往城外走去。
几乎同时,所有盯梢者都动了!
左前方巷口两人率先冲出,一左一右包抄;屋顶那人凌空扑下,手中甩出三道乌光;茶楼窗口射出一支弩箭,直取老烟斗后心;地下那人更是破土而出,双手如爪,抓向老烟斗脚踝!
五方合击,封死所有退路!
老烟斗却似早有预料。他头也不回,反手一挥蓑衣——
“嗤啦!”
蓑衣展开,竟化作一面黑色幡旗!旗面无风自动,阴风呼啸,五道攻击撞上幡旗,如泥牛入海,消失无踪。与此同时,幡旗中涌出滚滚黑雾,瞬间笼罩方圆十丈!
“是阴魂幡!退!”苏清雪低喝,一把拉住林默手腕,疾退三丈。
黑雾中传来凄厉惨叫。待雾气散去,只见地上躺着四具干尸——正是那五个袭击者中的四个。唯独茶楼放冷箭那人见机得快,早已遁走。
老烟斗收起幡旗,回头朝槐树方向看了一眼。
斗笠下,似乎有两点幽光一闪而逝。
然后他转身,不紧不慢地朝城外荒山走去。
“追!”苏清雪当机立断。
两人远远吊着,不敢靠太近。老烟斗似乎也不急,走走停停,偶尔还抽口烟,仿佛在郊游。
一路跟到荒山深处,一个隐蔽的山洞口。老烟斗闪身进去。
苏清雪正要跟上,林默却拉住她:“等等。”
“怎么?”
“洞里……有很浓的血腥味。”林默脸色凝重。隐脉开启后,他的五感远超常人,此刻能清晰闻到洞中传来的、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,还夹杂着某种熟悉的阴邪味道。
苏清雪凝神感应,片刻后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这山洞……是个养尸地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。
养尸地,邪修老巢,老烟斗的真实身份……以及,那封信的谜底。
“我进去,你在外接应。”苏清雪拔剑。
“一起。”林默摇头,“里面情况不明,多个人照应。”
苏清雪看了他一眼,没再坚持:“跟紧我。”
两人悄无声息潜入山洞。
洞内曲折向下,越走越深,岩壁上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痕迹,还有残留的符箓纹路。血腥味越来越浓,阴邪之气几乎凝成实质。
终于,前方出现光亮。
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,洞顶垂着钟乳石,地面却平整如广场。广场中央,赫然是一个血池!池中血浆翻滚,浸泡着数十具尸体,有些已呈青灰色,正在向僵尸转化。
血池旁立着三尊青铜鼎,鼎中燃烧着绿色火焰,火焰中漂浮着扭曲的人脸,发出无声哀嚎。
而老烟斗,正站在血池边,背对着他们。
“跟了一路,不累么?”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。
老烟斗缓缓转身,掀开斗笠。
林默瞳孔骤缩。
斗笠下,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,但眉眼轮廓……竟与母亲留下的画像,有七分相似!
“你……”林默声音发干。
“我叫苏墨。”老烟斗——或者说,苏墨——盯着林默,眼中情绪复杂,“你母亲苏映雪的……兄长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
“你的舅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