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四年的深冬,寒意浸骨。
上海租界外的临时难民营里,寒风卷着雪沫子乱窜,破旧的帐篷东倒西歪,里面挤满了流离失所的百姓。
咳嗽声、哭喊声、孩子的啼哭声混在一起,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切。
难民营中央的简易棚屋里,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男人正忙得脚不沾地。
他叫沈砚青,是个从北平来的中医,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,平日里悬壶济世,分文不取。
如今战火蔓延,他带着药箱辗转来到上海,一头扎进难民营,成了这里唯一的医生。
“沈大夫!沈大夫!您快来看看,小三子又咳血了!”一个妇人的哭喊声从外面传来,带着绝望的颤抖。
沈砚青闻声,连忙放下手里的药臼,快步走了出去。
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躺在草席上,小脸烧得通红,嘴唇发紫,每咳一声,嘴角都会溢出一丝鲜血。妇人跪在一旁,哭得撕心裂肺。
沈砚青蹲下身,指尖搭在孩子的脉搏上,眉头越皱越紧。
连日的风寒加上营养不良,孩子的肺腑已经受损严重,再加上缺医少药,怕是撑不了多久了。
他从药箱里掏出银针,手法娴熟地刺入孩子的穴位,又摸出仅剩的一点川贝,碾碎了混着温水喂孩子喝下。
孩子的咳嗽稍稍平复了些,却依旧气若游丝。
“沈大夫,小三子他……他还有救吗?”妇人抓住沈砚青的衣角,眼神里满是哀求。
沈砚青叹了口气,眼底满是无力。
他的药箱早就空了,银针也断了好几根,难民营里每天都有人因为缺药而死去,他空有一身医术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。
“沈大夫,外面又送来几个伤员,是前线退下来的士兵,伤得很重!”一个年轻的志愿者跑进来,脸色惨白。
沈砚青的心猛地一沉。前线的伤员,大多是枪伤刀伤,中医的针灸只能暂时止痛,没有消炎药和止血药,根本撑不了多久。
他跟着志愿者走出去,只见几个士兵躺在担架上,伤口溃烂流脓,疼得浑身抽搐,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“杀鬼子”。
沈砚青的眼眶红了。
他行医半生,救死扶伤是他的信仰,可如今,他却只能看着这些保家卫国的战士在痛苦中挣扎,无能为力。
“沈大夫,我们……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吗?”志愿者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药品早就被日军封锁了,外面的药根本送不进来,难民营里的人,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。”
沈砚青沉默着,拳头攥得死紧。
他想起了北平的药铺,想起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药材,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叮嘱——“医者仁心,当以苍生为念”。
可现在,他空有仁心,却无回天之力。
就在这时,他想起了志愿者们私下里议论的绯色典当。
那个藏在租界深处的老洋房,能实现任何愿望,代价却是典当自己最珍贵的东西。
“或许……还有一条路。”沈砚青的声音沙哑,眼神里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。
志愿者愣了愣,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:“沈大夫,您不能去!那地方邪门得很,之前有人去典当,最后都落得个凄惨下场!您的医术是老天爷赏饭吃,要是典当了……”
“我没得选。”沈砚青打断他的话,语气无比坚定,“难民营里几百号人,等着药救命,我身为医生,不能见死不救。只要能换来药品,就算典当我的一切,我也愿意。”
当晚,沈砚青揣着他那套祖传的银针,独自走进了租界的僻静小巷。
老洋房的门虚掩着,推开门,暗金的烛火摇曳,货架上的旧物泛着淡淡的绯色光晕,和传闻中一模一样。
绯澜正坐在欧式沙发上,看着一本泛黄的医书,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,琥珀色的瞳仁落在沈砚青身上,目光在他手里的银针上稍作停留。
“你想要什么?”绯澜的声音轻柔,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。
沈砚青走到阁楼中央,对着绯澜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,却异常坚定:“我要药品,大量的消炎药、止血药、退烧药,我要救难民营里的百姓和前线的伤员。我愿意典当我的一切,只要你能帮我。”
绯澜放下医书,指尖轻轻敲击着茶几,语气平淡无波:“你最珍贵的东西,是你的医术。你自幼跟随师父学医,针灸术独步天下,这双手能救人于生死边缘,是你作为医者的立身之本。”
“典当它,你可以立刻获得足够支撑难民营三个月的药品,还能让日军的药品封锁出现漏洞,让更多的药材流入上海。”
沈砚青的身体微微一僵,握着银针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。
医术?那是他的命根子啊!
是师父毕生的心血,是他救死扶伤的依仗。没有了医术,他就不再是那个能妙手回春的沈大夫,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。
“但代价是……”绯澜的声音顿了顿,“典当医术之后,你会彻底失去行医的能力。你的双手会变得笨拙,再也握不稳银针,记不清任何药方和穴位。从今往后,你再也不能治病救人,只能看着病痛缠身的人,却无能为力。”
沈砚青闭上眼,脑海里闪过难民营里百姓的哭喊声,闪过战士们溃烂的伤口,闪过小三子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。
他深吸一口气,睁开眼时,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我愿意。”沈砚青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医术虽重,可苍生更重。我学医,本就是为了救死扶伤,如今能用我的医术,换几百人的性命,值了!”
绯澜看着他,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。
她指尖一点茶几,一份契约和一支朱砂笔凭空出现,契约上的朱砂红得刺眼。
“一旦签下契约,你的医术就会被封存,你将永远失去行医的能力。”绯澜提醒道,“你真的想清楚了?往后看到病痛之人,你只能束手无策,这份煎熬,比失去性命更甚。”
“我想清楚了。”沈砚青拿起朱砂笔,指尖微微颤抖,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银针上,心中默念,“师父,弟子不孝,没能守住您传下来的医术,可弟子守住了苍生,您会原谅我的吧。”
契约签下的瞬间,沈砚青只觉双手一阵麻木,脑海里那些烂熟于心的药方和穴位,像是被抹去了一般,变得模糊不清。
他尝试着拿起一根银针,却发现手指笨拙得连针都握不稳,银针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知道,他的医术,没了。
茶几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一个隐蔽的仓库地址。
绯澜指了指纸条,语气依旧平淡:“地址写在上面,仓库里有你需要的所有药品。记住,药品只能用于难民营和前线伤员,不可挪作他用。”
沈砚青拿起纸条,紧紧攥在手里,对着绯澜深深一揖:“多谢。”
他转身走出老洋房,寒风扑面而来,他却觉得心里一片滚烫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虽然笨拙,却仿佛握住了几百人的性命。
按照纸条上的地址,沈砚青果然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仓库,里面堆满了药品,足够难民营撑过整个冬天。
他和志愿者们连夜将药品运回难民营,给生病的百姓和受伤的战士分发下去。
小三子喝了药,烧渐渐退了,脸上也有了血色。
那个溃烂伤口的士兵,用上消炎药后,伤口也开始愈合。
难民营里的咳嗽声少了,哭喊声也渐渐变成了感激的道谢声。
百姓们围着沈砚青,对着他鞠躬道谢,可沈砚青的心里却五味杂陈。
他看着那些被救活的人,明明该高兴,却觉得胸口一阵发闷——他再也不能用医术救人了。
“沈大夫,谢谢您!您真是活菩萨啊!”那个救了小三子的妇人,端着一碗热粥递到他面前。
沈砚青接过粥,勉强笑了笑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那双曾经能妙手回春的手,如今连一碗粥都端得有些不稳。
志愿者看着他落寞的背影,心里满是心疼:“沈大夫,您别难过,您虽然不能行医了,可您救了这么多人,已经很了不起了。”
沈砚青摇了摇头,目光落在难民营的帐篷上,眼神坚定:“我虽然不能行医了,可我还能做别的。我可以帮着搭建帐篷,给孩子们讲课,告诉他们要好好活下去,要记住,我们的国家,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。”
从那以后,难民营里少了一个妙手回春的沈大夫,多了一个忙碌的教书先生。
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,每天给孩子们讲岳飞抗金的故事,讲文天祥的“人生自古谁无死”,讲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。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像一粒粒种子,种在孩子们的心里。
绯色典当的老洋房里,绯澜站在货架前,指尖轻轻摩挲着一个崭新的容器——那是一个古朴的木盒,里面装着一套银针,正是沈砚青典当的医术。
腕间的古玉珏纹路又清晰了几分,泛着淡淡的绯色光晕。
窗外,雪停了,一缕阳光穿透云层,洒在难民营的帐篷上,映得那些孩子们的笑脸,格外明亮。
“银针渡苍生,仁心照汗青。”绯澜轻声呢喃,琥珀色的瞳仁里,闪过一丝敬佩,“失去医术,却守住了医者的本心,值得吗?”
她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,远处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,那声音清脆响亮,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。
老洋房的烛火依旧摇曳,映着绯澜旗袍包裹的妖娆身影。
她静静等待着,下一个带着执念而来的有缘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