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四年的冬夜，上海的霞飞路霓虹闪烁，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寒意。
华安戏院后台的化妆间里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，将苏玉棠的影子拉得颀长。
他正对着斑驳的铜镜勾脸，指尖的油彩细腻，一笔一划，将眉眼勾勒得俊朗飞扬。
身上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戏袍，是师父传下来的珍品，针脚细密，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苏玉棠是华安戏院的台柱子，工小生，一曲《牡丹亭》唱得缠绵悱恻，引得无数戏迷追捧。
可没人知道，这戏台之上的风流才子，背地里却是爱国组织的联络员，借着唱戏的幌子，传递着日军的情报。
“玉棠哥，外面来了几个日军，说是点名要听你唱《贵妃醉酒》。”徒弟小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，脸上满是惊恐，“他们手里还拿着枪，凶神恶煞的，说要是你不唱，就烧了戏院，杀了我们所有人！”
苏玉棠手中的画笔一顿，眉头紧紧蹙起。
他放下笔，转身看向小豆子，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：“知道了。他们现在在哪里？”
“就在前堂的雅座里，还带了几个翻译官。”小豆子的声音带着哭腔，“玉棠哥，我们不能唱啊！《贵妃醉酒》是亡国之音，他们就是想看我们的笑话，想让我们屈服！”
苏玉棠沉默着走到衣架旁，抚摸着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戏袍，指尖微微颤抖。
这件戏袍，是师父用毕生心血换来的，师父临终前曾说：“玉棠，戏袍在，风骨在，家国在。”
可如今，日军的铁蹄踏破了山河，连这方寸戏台，也快要保不住了。
“玉棠哥，要不我们逃吧？”小豆子拉着他的袖子，急切地说，“我们连夜离开上海，去南京，去武汉，哪里都好，总比在这里等死强！”
苏玉棠摇了摇头，眼神坚定：“逃？逃到哪里去？这戏台是我们的根，是我们的魂。”
“我走了，戏院的兄弟们怎么办？那些等着听戏的百姓怎么办？”
“日军就是想让我们屈服，想让我们忘记自己的祖宗，我偏不！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转身看向小豆子，语气凝重：“小豆子，你去告诉那些日军，就说我苏玉棠今晚给他们唱一出《精忠报国》。”
“另外，你把我藏在化妆箱里的那份情报，交给爱国组织的人，让他们务必小心，日军最近要对租界里的进步人士动手。”
小豆子愣住了：“玉棠哥，你疯了？你唱《精忠报国》，就是在打日军的脸，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玉棠微微一笑，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壮，“可我是个戏子，戏子的使命，就是用歌声唤醒世人。就算是死，我也要死在戏台上，死在这件戏袍里。”
就在这时，外面传来了日军粗暴的叫骂声，夹杂着翻译官谄媚的声音：“苏老板，我们太君等不及了，你要是再不出来，我们可就进去了！”
苏玉棠的眼神变得更加决绝。
他想起了租界里的绯色典当，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女人，想起了那些关于典当的传闻。或许，这是唯一的办法了。
“小豆子，你先去稳住他们，就说我马上就到。”苏玉棠的声音低沉，“我出去一趟，很快就回来。”
不等小豆子反应过来，苏玉棠已经披上一件黑色的斗篷，快步走出了化妆间，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绯色典当的老洋房依旧静谧，烛火摇曳，映着货架上的旧物。
苏玉棠推开门，斗篷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。
他走到阁楼中央，目光落在货架上的一把旧胡琴上，眼神复杂。
绯澜正坐在沙发上，翻阅着一本戏谱，听到脚步声，她抬起头，琥珀色的瞳仁落在苏玉棠身上，目光在他那件斗篷下的戏袍上稍作停留。
“你想要什么？”绯澜的声音轻柔，像戏台上的念白。
苏玉棠对着绯澜深深一揖，声音带着一丝沙哑，却异常坚定：“我要保住华安戏院，保住戏院里的兄弟们，还要把那份情报安全送出去。”
“我要让日军的阴谋败露，让他们血债血偿。”
“我愿意典当我的一切，只要你能帮我！”
绯澜放下戏谱，指尖轻轻敲击着茶几，语气平淡：“你最珍贵的东西，是你的戏魂。你自幼学戏，戏魂早已融入你的骨血，是你唱遍天下的底气，是你身为伶人的尊严。”
“典当它，你可以让日军今晚在戏院的计划彻底失败，让情报安全送达，还能保住戏院和所有兄弟的性命。”
苏玉棠的身体微微一僵，瞳孔猛地收缩。
戏魂？那是他的命啊！
没有了戏魂，他就再也唱不了戏了，再也不能在戏台上演绎那些忠臣良将，再也不能用歌声唤醒世人了。
“但代价是……”绯澜的声音顿了顿，“典当戏魂后，你会彻底失去唱戏的能力，喉咙会变得沙哑，再也唱不出一个完整的调子。”
“你会忘记所有的戏文，忘记所有的唱腔，从此，你不再是那个名动上海的苏玉棠，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。”
苏玉棠闭上眼，脑海中闪过师父的脸庞，闪过戏台上的锣鼓喧天，闪过那些戏迷们期待的眼神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睁开眼时，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我愿意。”苏玉棠的声音斩钉截铁，“戏魂虽重，可家国更重。只要能保住戏院，能送出情报，能为抗日出一份力，就算再也不能唱戏，就算沦为凡人，我也心甘情愿！”
绯澜看着他，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波动。
她指尖一点茶几，一份契约和一支朱砂笔凭空出现。
“一旦签下契约，你的戏魂就会被封存，你将永远失去唱戏的能力。”绯澜提醒道，“你真的想清楚了？”
“我想清楚了。”苏玉棠拿起朱砂笔，指尖微微颤抖，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，仿佛看到了戏台上的灯火，看到了那些浴血奋战的战士，“师父，弟子不孝，没能保住戏魂，可弟子保住了家国，您会原谅我的吧。”
契约签下的瞬间，苏玉棠只觉喉咙一阵剧痛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。
他张了张嘴，想唱一句《精忠报国》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。他知道，他的戏魂，已经不在了。
茶几上突然出现了一枚小小的信号弹，绯澜指了指它，语气平淡：“带着它，回到戏院，在日军动手的时候，点燃它。”
“爱国组织的人会看到信号，提前埋伏，粉碎日军的阴谋。”
“记住，时机很重要，不能早，也不能晚。”
苏玉棠拿起信号弹，紧紧攥在手里，对着绯澜深深一揖：“多谢。”
他转身走出老洋房，斗篷在夜风中翻飞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，沙哑的声音让他心中一阵酸楚，可一想到戏院的兄弟们，想到那些等待情报的战士，他的脚步又变得坚定起来。
回到华安戏院时，前堂的日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。
苏玉棠脱下斗篷，露出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戏袍，缓步走上戏台。
台下的日军看到他，纷纷吹起了口哨，翻译官谄媚地笑道：“太君说了，苏老板快唱《贵妃醉酒》，唱得好，有赏！”
苏玉棠没有说话，只是走到戏台中央，目光扫过台下的日军，又看向后台的方向。
小豆子正紧张地看着他，眼中满是担忧。
苏玉棠深吸一口气，张了张嘴，想唱一句《精忠报国》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。
台下的日军哄堂大笑，一个日军军官站起来，拔出刀，指着他骂道：“八嘎！你这是什么破嗓子！敢耍我们？”
就在这时，苏玉棠猛地掏出信号弹，用力点燃。
“砰！”
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夜空，照亮了整个华安戏院。
台下的日军愣住了，还没反应过来，窗外就传来了密集的枪声。
爱国组织的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，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搏斗。
“不好！有埋伏！”日军军官大喊着，想要拔刀反抗，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胸口，倒在了地上。
戏台上，苏玉棠看着这一幕，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。
他抚摸着身上的戏袍，虽然喉咙沙哑，却在心中默默唱着：“怒发冲冠，凭栏处、潇潇雨歇……”
战斗很快就结束了，日军被全部歼灭，情报也安全送了出去。
华安戏院的兄弟们围了上来，看着苏玉棠，眼眶通红。
“玉棠哥，你没事吧？”小豆子扶着他，哽咽着说。
苏玉棠摇了摇头，张了张嘴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。
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，又指了指那件戏袍，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兄弟们明白了，他们的玉棠哥，再也不能唱戏了。
小豆子看着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戏袍，泪水掉了下来：“玉棠哥，你的戏魂……”
苏玉棠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眼神坚定。
他虽然失去了戏魂，失去了唱戏的能力，可他保住了戏院，保住了家国，这就够了。
次日清晨，阳光洒在华安戏院的戏台上。
苏玉棠穿着那件戏袍，坐在戏台中央，看着台下的兄弟们。
他虽然不能再唱戏了，却成了戏院的管事，教导着徒弟们练功，给他们讲那些忠臣良将的故事。
他的喉咙虽然沙哑，可他的声音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铿锵有力。
绯色典当的老洋房里，绯澜站在货架前，指尖轻轻摩挲着一个崭新的容器——那是一个精致的戏匣子，里面装着一缕透明的气息，正是苏玉棠的戏魂。
腕间的古玉珏纹路愈发清晰，泛着淡淡的绯色光晕。
窗外，阳光明媚，霞飞路的霓虹依旧闪烁，却多了一丝生机。
“戏袍裹家国，伶人有风骨。”绯澜轻声呢喃，琥珀色的瞳仁里，闪过一丝敬佩，“失去戏魂，却守住了家国，值得吗？”
她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，远处传来了戏台上的锣鼓声，那是小豆子在唱《精忠报国》，声音清亮，响彻云霄。
老洋房的烛火依旧摇曳，映着绯澜旗袍包裹的妖娆身影。
她静静等待着，下一个带着执念而来的有缘人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